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林政那颗曾为天颉死过一半的心全死了。
好在,这里只是个农村的卫生院,半封闭的环境,半封闭的人,林政除去上班应诊,就是回到自己的宿舍,日常物品不用总去买,他也懒得去买,除去些必需的食物,他觉不出什么还是必需的,十多年,他就穿那些早就过时的蓝涤卡制服,蓝棉布大衣,戴那顶灰旧的呢制帽,他没有打扮自己的兴趣,也没有布置房间的兴趣,他不养花草鱼虫,唯一的消遣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和后来又使用了十几年的一台九寸黑白小电视,……
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他不去争着长工资,不去争着评职称,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要,他只是认真地给病人治病,只有没有病人时,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的怅惘——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感到什么都多余的人的怅惘。
岁月刷洗着他,也刷洗着周围——他居然被评上过两次最基层的“先进”,领回过一张奖状,一面镜心刻个“奖”字的镜子。
他对此也很平静。好像这平静也使别人对他殒灭了热情,后来就再也没评选过他。
他觉得能被别人无视存在般淡漠着挺好。
岂料,这个无意中出现的少年病人秦阳,竟又触发了他情感世界,就像当年发现那个睡在地下室乒乓球台上的实习生那样,而且那副酷肖天颉的鼻梁,竟把他这个年龄不难理解的爱怜迅速加温,向自己那种说不明白的情感推进,……
原来,自己追逐的心并没死啊!
……
桌上的闹钟急骤地响了。
他的思绪被打断,才发觉已经中午十一点了。闹钟是他昨晚对好的,他不想做午饭,又怕值夜班后睡过医院小食堂的开饭时间。食堂太小了,只有一个雇来的老太婆临时做十来个人的饭,错过了时间,就没得东西吃。
他拿起饭盒赶紧去打饭。出门,心里一惊,他又想起了秦阳。早晨,他慌乱中匆匆回来,忘了向秦阳那些伙伴们嘱咐,秦阳这些天要绝对禁食。此刻,秦阳该醒来了,护士们该吃饭去了,林政真怕无知的打工仔会好心地喂秦阳东西吃,……他顾不得打饭,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病房,……
秦阳果然醒了,没有那些伙伴,一个人孤伶伶地盯着天花板。
他见了林政,勉强地作出许笑意。
“痛吗?”林政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输液管、导尿管、负压管,……
“不痛。”秦阳微弱地说。
“饿吗?记住,没有我说该吃东西和吃什么,你一口东西也不要吃。可以喝一口水润润口腔,……”林政说着,却发现秦阳床头的小柜上什么也没有:“哦,让你的同伴把水杯、毛巾、牙膏牙刷什么的送来,……等会儿,我先给你拿个水杯来,再拿个吸管,你自己能够着,就吸一口水,不要大口喝,只为了润嗓子,……”
“林大夫,就让他用这个吧。”秦阳旁边一个老病人,向林政讨好地送个玻璃罐头瓶。
林政谢过,仍絮絮嘱咐秦阳,却见秦阳的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啦?别难过,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再有几天,你就不用受苦了,……”
“这孩子,心思重。”那个老病人叹息。
林政弯腰用指头刮了刮秦阳的鼻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们会帮你,……”
秦却却咬着嘴唇,忍着泪。
“好了,好了,……”林政又劝慰他一番,转身要去打饭。
“林大夫,……”秦阳却又唤住他:“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我不能骗您,……”
“骗?骗什么骗?”
“他们……不会再来了……”
“他们?谁?”
“我……我没有钱,我只能拿出一千二百元钱,我这场病要花很多钱吧?我听说,住院的押金就要四千元,我拿不出,……”
“哦,……”林政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那些打工仔害怕医院向他们要钱,不敢再露面了。
他在心里苦笑了。莫非,冥冥中的上天不肯放过自己,非要让自己重陷和一个同性少年的纠葛,一种说不清、理还乱的纠葛吗?
显然,秦阳在刚刚做完手术,还需要大量的治疗和护理的情况下,向自己吐露真情,是鼓足了勇气的,甚至是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秦阳可以想到,因为他说了实情,极有可能引出草草治疗,被匆匆送出医院的结果啊!
林政的心里不平静了。
他几乎是陷于陶醉地看着秦阳,半晌,他才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钱,你不要去想,放心,自己只管安心养病,……”
“林大夫,我……我只要出院后不会被老板‘炒鱿鱼’,欠医院的钱,我一定还,……”
“放心!我说过了,钱的事情,你不用想。”
“唉,……”那个老病人又叹气,对林政说:“离乡背井的打工,不容易,他是怕被老板辞退,他们……打工,没有保障啊,……”
林政心里刀割样作痛了。他已经掂量出,病痛中的秦阳背负着多么深重的人生苦难,而让一个这样坦诚的少年遭受这么多苦难的煎熬,触发的是林政心里的隐痛,柔肠百结的隐痛,……
林政更感受到了冥冥中的上天的逼视,他不知上天为他送来这个秦阳,是把他重新投入复燃的孽火,还是让他分享秦阳承受的苦难,让这个少年能得到一些解脱。
他认为是后者。
“安心养病,什么也别想,哦,不用发愁,让我看看能想什么办法。”林政说着,抚着秦阳有些汗湿的头发,拭去秦阳脸上的泪。
追逐夕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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