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少年密友天颉就是一副这样挺直透着高傲的鼻梁。
他曾无数次吻过那副鼻梁,隐密地吻着,也隐密地燃烧着两个同性少年相爱慕的挚情。
后来,天颉不仅因为是个跑到台湾的国民党下级军需官的儿子,还因为暴露了和另一个同性少年的恋情,被做为“流氓犯”用手铐带走,听说被放逐到了遥远的腾格里大沙漠,一去经年,杳无音讯,生死茫茫,……
而林政,却不能因此放弃这追逐,他因此和妻子分手,因此被处分,被送到当初这里只有三个乡村土医生的卫生院,一个年轻有为的堂堂一流大医院的佼佼者,却要接受三个指甲缝里永远有污黑的泥垢、全部认识的字都写出来写不满巴掌大一块纸、用嘴一抿钢针就敢给病人扎针炙的人的监督和领导,至今,他仍然是个一般职称,没有职务的普通医生。他似乎在一直追逐着,瞄着天颉的影子追逐着,追逐着那不死的孽情。……
天颉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林政已经记不清两人是怎么特别亲密的。他只记得天颉俊朗出众,而且开朗活泼。天颉能跳神气的水兵舞,能激情洋溢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能不用打底稿写极漂亮的美术字。那时天颉和他都想加入共青团,但天颉有他那个跑到台湾的老爹,而林政有自己曾在外国洋行里做事的老祖父,都要经受比别人更特殊的考验。于是他们两个总是努力帮助别人好事,认为自己足以接受考验了。然而,在一次对他俩入团问题徵求意见的讨论中,同学们却又提出他俩太“骄傲”、爱出风头、做好事是为了表现自己、不够格……
那一次,他们竟不约而同到了校墙外的河边,不约而同地下了河,与夏季汛期汹涌的河水搏击释放着自己的委屈。他们累了,上了岸,隐身在岸边峻崖的巨石下那茂密的树丛中。那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两具十八岁的少年躯体坦露着怒张的被委屈困惑着的身体,他们不约而同地倾吐委屈,悄然落泪,……
自那次起,两人产生了说不清的互相吸引。在默默中,两只手的相握传递着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一种异样的触电般的快意。终于有一次,也是个闷热的夏季的夜晚,林政在前,天颉在后,天颉的一只手搭在林政肩头,两人嘴里在诉说着周围对他们的不公正,另外的两只手却互相伸进了对方的短裤,……
群蛙停止了鼓噪,河水停止了流动,天上的云停了,风息了,他们觉得所谈的是那么枯燥无味,索性用双方的唇与舌创造着两个年轻人心里躁动着追求的那难得的欢愉,……
林政还记得,自那次后,两人几乎难舍这种欢愉。他记得,当天颉第一次提出“要他”,他曾经对“要他”是怎么回事有所耳闻,曾经认为那是一种耻辱的念头竟烟飞灰散,他感到全身颤栗的锐痛,但他仍接受了,他在锐痛中生发出又一种异样的满足,天颉的美是属于他的,天颉的生动是属于他的,……当他也这样要了天颉,他这满足达到了顶峰,他真愿意那个神话在他身上应验——猎人海布力触犯了天条,把海水要淹没大地的消息告诉了众人,乡亲们逃生了,而海布力却被上天罚为化石,永远淹没在海底。他觉得,自己和天颉也触犯了天条,如果被罚为化石,就这样连在一起,吻在一起,沉入海底,有清纯的海水沐浴,有自由的鱼儿相伴,没有别人的打击贬低,没有嫉妒,没有干扰,能永远享受着对方的青春活力,享受着对方的健硕俊美,那该有多好啊,……
但是,生活向他们袭来的,却只是一阵阵要他们分离,并把他们击碎的恶浪。尽管天颉多才多艺,学业优秀,但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株连,不能升大学,被分配到了一家公共浴池去做服务员。
林政考上了医学院,两人无奈地分手。
天颉为他饯行,在天颉家。
天颉的母亲说过几句夸赞、羡慕林政的话以后,只是默默为林政让菜。她不敢多说一句为心爱的儿子鸣不平的话,她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妻子,暗中,周周围围无数的眼睛和耳朵监视着她,尽管她当时是为了能拿到几个钱为了给拉黄包车的父亲治病才嫁给天颉父亲的,尽管天颉父亲是被大军过境胁裹着离家才穿上那身他并不愿穿的军装的,也尽管他只想能积攒几个钱找机会回河南老家,置上几亩地,做个安份守己的庄稼人,却被一纸“调防令”送上了登陆艇,送到了他根本没想到会从此抛妻弃子的台湾岛,否则,他不会扔下妻儿不管。
窒息般的沉闷。
林政只是和天颉默默对饮。过去的和现在的一切,都无需再多说,而两人心里要说的话,有天颉母亲在一旁,也只能靠对视的眼睛传递,两人都强忍着忍不住的泪,酒烧着苦涩的心,心烧着错综的情,……那晚,天颉送林政出来好远,直到两人心有灵犀地钻进僻静小巷一个破败的砖棚里,天颉和他相拥着,两人互相舔着脸上温咸的泪……
追逐夕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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