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假期,林政回家后还没坐稳,就去找天颉。
那是在一场狂热的“大跃进”过后,中国大地陷入全民大饥馑的六十年代的开始。
因为持续性的捱饿,又没有别的食品可以补充营养,当时的十个中国人中有八个患了营养不良性浮肿。
林政也不例外。
走了好远的路到了天颉所在的那家浴池,林政已经气喘嘘嘘,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又使他心里发空地扑通不止……
听到有人找,全裸着只在腰间围了条发污的旧浴巾的天颉闻声出来,他一见是林政,怔在那里竟有些发呆。林政想奔过和他握手,却一阵眩晕,猛地一个踉跄,……天颉忙赶上将他扶住:“你,……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头晕,……”
“我扶你躺会儿。”
“没事,没事,……”
林政虽这样应,身子瘫软得却不听使唤。
天颉把他扶到一张浴客躺的狭小的木床上,转身跑开,一会儿捧回一杯水,很甜,加了当时平常人视为奢侈少见的白糖,……有人高声喊天颉了,他把杯子塞给林政,嘱咐他:“端稳,慢慢喝,别着急。”又转身而去。
林政喝着甜得有些发黏的水,心里却很苦,他恨自己不争气,本来设想了和天颉相见的种种浪漫,想给他一个惊喜,想倾吐对他的想念,想问他分别这近一年的情况,却被自己这一阵饥饿造成的眩晕全打碎了。
口粮严格限量分配,似他这样正长身体的大小伙子,每月只有二十八斤口粮,只有半斤猪肉二两油,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不要说自己囊中空涩,就是有钱,也仍然什么也买不到,以一个普通医生的全部月薪,只能在“高价商店”买回不足一百颗糖果。林政在离校时,当月的口粮早就吃光了,一路到家,他只吃了几个柿子充饥,到家后只说吃过饭了,便赶来见天颉。不想,走得急,又被浴池的热气一灌,竟没支撑住,……
天颉又转来了,问他:“怎么样?”
问着,伸出指头在他小腿上一按,又抚着按出的深深的凹窝,叹口气:“在学校里,也吃不饱吧?”
林政看清,天颉整天被浴池的蒸汽薰着,比以前更白净,简直是没有血色的惨白。天颉也很瘦,扁平的胸脯怒张着一条条肋骨。
“晚上来吧,晚上我值班。”天颉说着,转身又去应付唤他的浴客。
一杯糖水进了肚,林政有了力气。
浴池的店堂里人很多,充斥着男人的体气汗臭,林政仍觉得有些窒息。周围是一片白花花的人体,在蒙蒙的水汽中游动着,像在水里漂动着的裸尸,……他却找不到天颉在哪里,……
他觉出一种无端的空虚。他觉得,无论如何,两个互相“要”过对方也属于过对方的人分开这么长时间后的重见,是不该这么乏味的,尽管这种互相的依属不可能真正存在,……
他是那么想忘掉又不能忘掉和天颉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知道,那是触犯天条的,是被人们当成畜类样不耻的,但他觉得当时在朦胧中滋生的欲望已经渐渐像某种异形的人体细胞,已经不断繁衍着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深深植入了自己的神经和骨髓,已经变成了在身体里时时怒张和奔突流窜的不同于别人的热血。
他为此痛苦过,害怕过,甚至把这些当成另一个自己狠狠地咒骂过。但是,眼前只要晃动出天颉的影子,那热血就如同滔天巨浪打下,一下子就把那些痛苦和害怕吞没,只剩下怅怅的渴求和想像,……
他曾经想在同学中再找一个像天颉这样的密友,但是,……他不敢,……班上确实有个长得酷肖天颉的同学,但他不如天颉多才多艺,而且他来自部队,一张嘴就是成套的政治术语。他是共青团支部书记,又是三代出身的贫下中农,训起林政这样“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同学,总是铁青着脸,火药味十足。
林政躲他尚且不及,怎敢和他接近?
林政只得用和天颉再次相见安慰自己,用严密的自控压制自己,……
那次,上解剖课。一见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具人体,林政几乎难以自持地扑上去。这是个年轻人,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像极了天颉,尤其那端正的五官和那高挺的鼻梁。
听说,这是个死囚,是犯了什么恶被枪毙,家里竟不敢出面收尸,索性送给了医学院。
当授课老师手里的手术刀割入这年轻人身体的瞬间,林政竟像看到天颉被杀,竟痛楚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就在那天晚上,他悄悄溜进了解剖室。
他看到,躺在那里的年轻人除去手脚还是完整的,人已经支离破碎了。
一盏昏黄的灯摇曳着,映出他动荡的身影。有什么在克吱克吱地咬,大概是老鼠。
一阵巨大的恐怖袭来,使他毛发倒竖,紧瞪着那个年轻人的破碎身躯,他一步步倒退着,突然又转身拼命地逃了。
他躲在校园的暗处,咬紧牙关无声地狠狠哭了半夜,他不知道为谁而哭?他觉得那个同龄人、天颉、自己,都是一个命运,都在被别人用刀子一道道割着、切着,直到破碎,……
第二天,开班会,那个团支书果然就指名道姓批判林政,质问他前一天的惊叫究竟表现了哪个阶级的感情?那是个对阶级兄弟行使反革命报复的资本家的狗崽子,死有余辜,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罪。他要林政深挖思想根源。
林政嗫嚅说:“我看他太年轻,……”
“这是资产阶级虚伪的人道主义思想,不是革命青年应该具备的感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林政无心听他的慷慨陈辞,却痴痴注视着他高挺的鼻梁,……他的心飞远了,飞向了留在家乡的,他苦思的天颉,……
今天,见到了天颉,却是实实在在的饥饿制造出的没有回味的乏味。
“你好点了吗?”天颉又转到了他跟前。
“没事,……”
“怎么没事,我见你也浮肿了。”
“是,……”
林政竟觉得没什么可说,周围那片白花花的人体好像总是在把他和天颉拉来推去。
“你若晚上没事,晚上九点钟以后来吧,我值班。你看,……”天颉朝周围扬了扬下颏:“正忙,等着我伺候哪,……”
林政应了。离开时,天颉没送他。
追逐夕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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