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政沉浸于晚上再和天颉见面的想像。
十时,他说去见天颉,家里没拦他。
那时,中国大陆上已经消灭了属于资产阶级的夜生活,饥饿中的人们早早为了节约身体的热量就钻进了被窝,街上空旷得如同荒野,一扇扇窗子现出无奈的黝黑的幽暗,只有昏黄的路灯把林政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再拉长。林政兴冲冲走着,他想着那些所有与他俩无关的白花花的人体都消失了,他和天颉又能像一年前那样,享受着两个人互相的欣赏、品味、交流和拥有,两个人尽情打扮着属于自己的美丽的邪恶或是纯真,……
为他开门的天颉仍只围着那条浴巾。
浴池里没有第三个人。
当天颉把店门关好后,林政要去搂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天颉嘴里喷吐着酒气,走进那间小小的值班室,小桌上放着块煮熟的什么肉,有一包打开的花生米,有酒,一闻就知道是劣质的烈性酒,……
天颉用手撕下块肉递给林政:“吃,马肉,老主顾送的,……别看我干的是‘下九流’,比你这个堂堂大学生强,有人送酒送肉,……”
林政接过,嚼着,说不出腥还是香。他见天颉大模大样盘坐在床上,两膝支起了浴巾,把他的羞处暴露无遗。天颉也瘦了,那副鼻梁更显削挺,……
天颉注意到了他目光,咧嘴一笑:“喂,大学生了,前途为重,要改造掉一切资产阶级思想,不许再想歪的邪的,……喝一口吗?别喝了,我可不想腐蚀你,……噢,忘了告诉你,我老娘……肺结核,三期,没有几天了,……”
林政停止了咀嚼,他觉得眼前的天颉是个陌生人,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认识了?其实,我没变,我骨子里流的就是我爹的脏血、花柳病、梅毒,……”天颉狠狠喝了一口酒,被烫似的嘶嘶吸气:“我倒盼着……老娘早一天脱离苦海,她被戴了‘四类份子’的帽子,交给街道管制,有病,却没工作,没收入,只靠我。我靠谁去?……哦,听我的话,你以后少来找我,革命青年,别没吃着羊肉倒惹回一身膻,没那个必要,……”
咕咚,又是一口烧酒,又是嘶嘶吸气。
林政听着,只觉这是地狱里发出的声音。他想起白天的那杯糖水,想起天颉按在自己腿上的指头。他觉得那才是天颉,而眼前的,是一个什么妖魔幻化的天颉,……
“吃啊,愣着干什么?”天颉又为他抓过一把花生:“我说的是实话,我已经看透了,你也该看透,别学我,你眼前是一条光明大道。”
这时,又有人轻轻叫门。
“操!”天颉竟然不经意地骂了一句:“看来,今天把我这点丑底子都要抖落给你了。你坐你的,……他,哼,也是个我这样的丑类,……”
天颉去开门,领进个一双眼睛很大,却空洞洞略显僵滞的削瘦的青年。
他一见林政,明显地忸怩不安。
“我的老同学。”天颉大大咧咧介绍。
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倒是那青年不住和林政搭讪。
天颉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不向这二人让酒,只是催促林政:“吃,吃,……”
林政真想逃离这尴尬,但他不忍这样离开自己曾苦苦想着的天颉。他有一种预感,今夜的分手,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从前样的相处了。
那青年查颜观色,却越来越活跃,不住地打听林政上学的那座城市和大学里的情况,他还几次夺过天颉的酒杯喝酒,……
林政要小便。那青年腾地跳起来,热情地要领林政去店堂后边的厕所。
“站住!”天颉突然硬梆梆地喝住了他们,他指着林政:“就在这里尿!尿!就尿在这屋里。”
那青年羞恼了:“你要喝啊!”
“喝又咋的?不都是人肚里的玩艺儿吗!”
天颉嘻笑着,竟拉住了林政:“真的,后边黑灯瞎火的,就在这屋里尿,……”
没等林政说话,那青年却埋怨天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啊,……”
岂料,天颉竟呼地站起,一把扯下了围在腰间的浴巾:“你是不是又看上他了,想挨操了吗?很容易啊,这玩艺儿是现成的,脱!你先脱!想要哪个给你哪个!”
……
林政已忘记自己当时是怎样夺门而逃的。而在第二天,天颉又让人为林政带来了一大包花生和一包白糖。然而,从那天起,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他猜不透天颉那晚上的“表演”(林政凭直觉断定那是天颉故意演给他的戏)到底是什么意图?是天颉故意让他厌恶,让他感到恶心,让他忘掉过去从而也……让他摒弃从前的那个自己吗?像,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回校后,他给天颉写过信,劝他振作起来,但却从未收到天颉的回信。天颉已经不再爱他了吗?
追逐夕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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