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声明,这不是我个人的作品,只是我欣赏张曼娟文笔
许多个坐在故乡荷塘畔的夜晚,她惧怕自己熬不过明天,彦辉总陪在身边,他一直不肯把缺掉的半颗牙补好,每一张开嘴,就给人突兀的诧异。
若是看惯了,淳厚自然焕发,倒完全没有滑稽的感觉。
“你干嘛不把牙齿补起来?”他们刚熟识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间。
“你脸上的疤也补不起来。”
“是呀。”自从额上添了伤痕,她开始意识到美,语气中不免淡淡惆怅。
傅太太早带你去势了刘海,并夸赞蓄了刘海漂亮。
“可是,你的疤不难看。”彦辉认真看着被风吹散发丝,显露出的饱满额头,一道比肤色深暗的印记。
他专注地思考,然后说:
“像一个月亮。”傅家的人,自从挪件事以后,都觉对她愧疚。她因此与傅家人结缘,得到少许温情,重建信心。
她看着身旁剃短头发的男孩,眉间宽阔,五官舒整。长手长脚地,把自己安措在她身边。
她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感激,禁不起他的全心全意,于是,皱起鼻子,她说:
“好丑陋!丑死了。”
“一点也不丑!真的。”
“我说你啦!说你的牙齿!”彦辉松了一口气,跟着促狭的她一道笑起来。笑着,伸长腿,拖鞋荡在池边。
“反正,我也不嫁入!”
“是啊!我要嫁入,你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这种玩笑,有一段时间常挂在嘴边,后来,突然就不再提了,因为说起来不再有趣,却有微妙的紧张。
“我不怕!”彦辉说,他是拿大人们的戏让当真的。大人们说,把珈珈撞得破了相,你得好好照顾她。
珈珈是他的责任,他不怕担负责任。
“要是你撞到别人呢?”
“一样啊……一样嘛!”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个十七、八岁的大男生,全没有主观审美概念。她不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和别人都一样。
怎么可以一样?总有一天,要不一样的。
要不一样的……“姊─”珊珊的声音好近近:
“姊!你作梦了?”程嘉睁开眼,微感燥热,病房内的灯已熄灭,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将白墙染成凉凉的蓝。
珊珊靠在床边,担忧地望着她:
“是不是很热?什么地方不舒服?”程嘉摇摇头,想坐起来。
“我来!”珊珊敏捷地,寻找病床的调整。房内光线不足,但她没有开灯。这两年来,程嘉习惯己于黑暗中,珊珊习惯去配合她。
程嘉的背部被抬高,她看着珊珊开启健康饮料,倾倒在玻璃杯中。
她接过杯子,握在掌中的冰凉直沁心脾。
“你没回去上“我在沙发上睡。”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几点了二三点多。”
“珊啊!”片刻以后,她说:
“你睡吧!”程嘉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珊珊躺在对面沙发上,外套滑在腿旁,蜷着身子,沉沉地舒眉熟睡。
程嘉凝望这张晨光中的脸庞,竟有一种往常被她忽略的优柔之美。
她忽略的其实很多,包括:这几年来珊珊如何费心为她安排生活上的事务;如何委屈自己容忍她的恣情任性……五年了,她梳然而惊,珊珊竟然陪伴了她这么多个日子。
她记忆最深刻的,仍是那雨后的黄昏,被彦辉领来,发长垂肩,瘦怯怯的女孩,惶恐谨慎,白衣黑裙,低着头,站在客厅一角。
程嘉一眼便看见珊珊手臂上缠的麻,胸腔中沉埋许久的情绪澎游汹涌,急破而出。
“怎么回事?”
“珊珊的妈妈,过去了。”彦辉说,紧紧盯着她看。
过去了,那么快就过去了。程嘉猛地泄了气,这样长久而巨大的阴影,一夕之间,消解无形一怎么回事?”曾经,程嘉想过,她和继母是怎样一段因缘,她们选择了对方
为不能兼容的仇敌,崛强的争斗近二十年。后来,她恍惚地感觉,对手只是个假想敌,真正竭力抗争的,其实是命运。
从瑟缩悲戚的珊珊身上,程嘉见到那股支持她不断奋斗的恨意与力量,格外清晰鲜明;
而又非常淡远不真。
──克死了你妈你爸,巴不得克死我!该死的,你怎么不死啊──珈珈冲向墙壁,它的头发被揪住,整个人离了地。
“干什么?要死就死在外头,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那年的那个晚上,她再找不到活下去理由,十二岁女孩,全心全意寻死。
“珊珊没什么亲人,我带她来找你。”这一刻,彦辉带着珊珊来,静静等候发落。
她恨继母时,连带珊珊一块儿,尤其珊珊不是程家的女儿,却姓了她的姓。
她不肯唤继母一声“妈”:珊珊却从进她家门开始,便亲亲热热地唤她父亲“爸爸”,这一点她也恨。
“你们姊妹俩,要是齐心协力作个伴,也很好。”彦辉再对她说。
她一动也不动,中蛊似的,眼望向他们,却像什么也看不见。
彦辉暗暗叹口气,伸手扶住珊珊的肩:
“我们走吧!”程嘉正努力让自己挣脱一场冗长焦苦的梦成。彦辉注视着她的眼神,混合着了解、怜惜与痛楚,因她终究不能挣脱。
“等等!”当他们走到门边,她出声阻拦,慌张地:
“你带她去那儿?”彦辉缓缓回身,坦白地:
“我不知道。”
“珊珊要住在这里。”她发现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囚禁多年,突遭释放的松弛,微微战栗。
她已经不再恨死者;怎么还能恨这个与她冠上同姓的女孩?
她送珊珊去补习,以专科毕业的学历,考人大学夜间部,珊珊选择了日文系。
到日本去的时候,珊珊变成她的代言人,但她一直不觉得珊珊早已脱离它的庇护;反而成了她的监护者。在她记忆中停留的,始终是站在墙边,局促不安,等待她来判决
命运的程珊珊。
当她每次站在伸展台上,站在辉煌灯光与热烈掌声中,珊珊总在帷幕之后,在黑暗角落里,为她留意张罗所有事务。
程嘉走回病床,抱起薄被,小心地替珊珊覆盖。她将每个动作放得轻悄,不愿惊醒珊珊。
珊珊还是醒了过来,睁眼看见程嘉,紧张地翻身坐起。
“姊!你怎么样?”
“我没事了,你再睡嘛。”
“不用了,我也不困。”珊珊发现身上的被单,有些谄诧异。她们两人坐沙发上,相对微笑,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找想,回去看看。”程嘉说。
珊珊不能确定自己听见的话,她注意程嘉脸上的表情:
“回去?”
“回中部,去看看。”
“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自己回去,很快就回来。”珊珊点头,她不知道程嘉怎么生出想回家乡的念头。程嘉北上那年,只有十九岁,她才满十四,一路跟随到火车站。程嘉脸上那般义无反顾
的坚决,令她害怕。
火车进站以后,程嘉转头对彦辉说:
“那,我走了。”
“姊!”
珊珊叫唤住她,离别的情绪涨得很高,微头地遮上一叠贴好邮票的信封和信纸:
“我们等你。”
程嘉意外地看着她,第一次这样正式的注视,眼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感,而绝对没有怨恨。
珊珊一直记得月台上那样的一瞥:更记得火车开动以后,彦辉贴放腿侧的手掌,缓缓紧撞成拳。
她有段时日,曾企盼能与彦辉再到月台上,接程嘉回家,那时,程嘉或许可以放弃都市梦,心甘情愿长久待在小镇,成为傅家媳妇。
十一年来,即使是逢年过节,程嘉也不肯回去。
“她放逐自己,离开家乡,却不知要到那里去。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很孤独,很脆弱……好好爱她,她终究会明白。”彦辉结婚以前,细细叮嘱珊珊,珊珊一一应允,却免不了沧桑的感伤。
“你还是爱姊,你永远放不下她。”明知不该说,她还是说了。说出口更清楚的知道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不知道,受禁得起多少岁月和考验?太长太久了,你知道,我看到自己的白头发……”
彦辉的声音模糊到无法听清楚的地步:
“我太疲倦了。”
珊珊在夜里送彦辉上火车,然后,回到近郊别墅。
别墅中鬓香舞影,游兴未歇,好象从彦辉订婚以后,程嘉对交际应酬表现得特别热中。珊珊独自上楼,看着举杯笑语的程嘉,蓦地觉的悲哀。
此刻,程嘉竟然要回去,是受了什么样的召唤?
“姊!”珊珊忍不住再问:
“你真要回去?”思念,是一种不能解释的情绪。
许久以来,程嘉不曾仰望天空,季节时令的变换,是她最忙碌的混乱时期。昨夜在督院,她终于有完全松懈的机会。
与都市的月亮遭逢,强烈想起乡下的池塘;映照在塘中的明月;那许许多多荷塘旁的夜晚。她的心,因过度渴望而痛楚。
那里是她年少时的边风港,情感最初依归的地方。
当年,决定要上台北时,彦辉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我早说过,我不可能待在这里一辈子,让我出去闯一闯,我才能甘心!”她的态度也是无可商量的。
“你既然决定了,何必告诉我?我反正管不着。”那是彦辉对她说过,最重的话。
她离开传家,走到荷塘去,坐在一株歪倾在池面的树上。荷花早开过了,几片稀疏的荷叶伸出水面,被风撩拨,如翻飞的幅裙。有一种孤零、柔弱,不肯屈服的意味,恰
似她的心情。
蛙唱停止,顿呈真空的宁静,皎白的明月投射在塘中。除了那一轮白,四周全是墨绿,池水、柳树下远山,层层渲染成一幅图画。
程嘉屏息,专注凝视。假如可能,地想把眼见的一切镂刻在心里,细细密密。尔后,独自行走的艰辛岁月,将它变成可以慰藉的唯一风景。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她知道,彦辉来了。
“等我当完兵,就到学校教书。你在台北,要是不开心,告诉我,我去接你回来。”他站在她身后说。
她不说话,泪水漫上眼眶。除了这片荷塘,还有这不肯补好牙齿的男子,都是她的不舍。
他转过它的身子,握紧她的双臂,眼眸晶亮,牢牢捉住她的瞳仁:
“千万不要逞强,事事都要小心,我把我最珍爱的交给了你……”
他的声音硬住,顿了顿,极慎重地:
“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保重!”
程嘉压抑不住所有的凄怆,她环抱彦辉的腰,那是放声哭泣是一种长久以来强迫节制,而在今夜决堤,自肺腑肝肠倾泻的伤痛。
今夜,明月在荷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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