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上海文明的又一心理品性,是对实际效益的精明估算。也许是徐光启的《几何
原本》余脉尚存,也许是急速变化的周围现实塑造成了一种本领,上海人历来比较
讲究科学实效,看不惯慢吞木讷的傻样子。
搞科学研究,搞经营贸易,上海人胆子不大,但失算不多。全国各单位都会有
意些费脑子的麻烦事,一般请上海人来办较为称职。这在各地都不是秘密。
上海人不喜欢大请客,酒海肉山;不喜欢“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欢连续
几天陪着一位外地朋友,一示自己对友情的忠诚;不喜欢听大报告,自己也不愿意
作长篇发言;上海的文化沙龙怎么也搞不起来,因为参加者一估算,赔上那么多时
间得不偿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条件也不乐意住豪华宾馆,因为这对哪一方面都没
有实际利益····凡从种种,都无可非议,如果上海人的精明只停留在这些地方,
那就不算讨厌。
但是,在这座城市,你也可以处处发现聪明过度的浪费现象。不少人若要到市
内一个较远的地方去,会花费不少时间思考和打听哪一条线路、几次换车的车票最
为节俭,哪怕差三伍分钱也要认真对待。这种事有时发生在公共汽车上,车上的旁
人会脱口而出提供一条更省俭的路线,取道之精,恰似一位军事家在选择袭击险径。
车上的这种讨论,常常变成一种群体性的投入,让人更觉悲哀。公共宿舍里水电、
煤气费的分摊纠纷,发生之频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国之最。
可以把这一切都归因于贫困。但是,他们在争执时嘴上叼着的一支外国名牌香
烟,已足可把争执的费用抵回。
我发现,上海人的这种计较,一大半出自对自身精明的卫护和表现。智慧会构
成一种生命力,时时要求发泄,即便对象是如此琐屑,一发泄才会感到自身的强健。
这些可怜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们沉重的累赘。没有让他们去钻研微积分,没有
让他们去画设计图,没有让他们去操纵流水线,没有让他们置身商业竞争的第一线,
他们怎么办呢?去参加智力竞赛,年纪已经太大;去参加赌博,声名经济皆受累。
他们只能耗费在这些芝麻绿豆小事上,虽然认真而气愤,也算一种消遣。
本来,这样的头脑,这一份口才,应出现在与外商谈判的唇枪舌剑之间。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构成了一种群体性的逻辑曲线,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中处处晃动、闪烁。快速的领悟力,迅捷的推断,彼此都心有灵犀一点通。电车里
买票,乘客递上一角伍分,只说“两张”,售票员立即撕下两张七分票,像是比赛
着敏捷和简洁。一切不能很快跟上这条逻辑曲线的人,上海人总以为是外地人或乡
下人,他们可厌的自负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员、营业员、服务态度在全国不算
下等,他们让外地人受不了得地方,就在于他们常常要求所有的顾客都有一样的领
悟力和推断力。凡是没有的,他们一概称之为“拎勿清”,对之爱理不理。
平心而论,这不是排外,而是对自身智慧的悲剧性执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体现为一种“雅俗共赏”的格局。上海
文化人大多事比较现实的,不会对已逝的生活现象迷恋到执著的地步,总会酿发出
一种突破意识和先锋意识。他们文化素养不低,有足够的能力涉足国内外高层文化
领域。但是,他们的精明使他们更多地顾及到现实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不愿
意充当伤痕斑斑、求告无门的孤独英雄,也不喜欢长期处于曲高和寡、孤芳自赏的
形态。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学理溶化于世俗,让世俗闪耀出智慧。毫无
疑问,这种化解,常常会使严谨缜密的理论懈弛,使奋发凌历的思想圆钝,造成精
神行为的疲庸;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它又会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实质性进展,获得
慷慨突进者所难于取得效果。这很可称之为文化演进的精明方式。
上海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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