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个夏天,用连绵不断的回忆掩盖着我的悲怆。
夏天就这样匆匆到来,我有着兴奋和难过,特别喜欢夏天。
每天傍晚,你都会让我坐在你自行车的横梁上,小心翼翼的走遍小角落,听松隆子的歌,有时在你骑车时,歪着头偷偷贴上你的脸,用皮肤感受你的气息,你会说,注意啦注意啦丫头,注意安全…
我嘲笑你没有情调,实际上是明白你为安全担忧。我说你不够胆量,实际上是赞许你的谨慎小心,有风微微吹过我的脸颊,心中有纸飞机一般纯净的美好。一切仿佛回到四年前,我们沿着小路一步步走过,讲着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母亲说路都消暑解毒,于是熬大罐的绿豆汤送来,我会加很多的糖,在大学经常这样吃,我说,又想起了在南方读书的日子,南方那个地方真的很好,就是人多,气温高,母亲说,你后悔回来了么?
我说没有,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这个城市从未荒芜,也从未衰老,它站在回忆里,站成了黄昏时无人留下的孤独与寂寞。眼睛里蒙着的断层里,只能看到咫尺的未来。
我漂泊了太久,错过了太多,当我想要安定的而事后,却有是这样一个结局。曾说,又两种感情最刻骨铭心,一种是相濡以沫,一种是相望于江湖。曾经,我们如同两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仿佛站在一条河的两岸,相互对望,却不知道怎么说,怎么难过,着大抵就是相望于江湖吧。等我们又了交集,我们也曾相濡以沫,却终究有一天再次相望,甚至是相忘。
没有人能过说得清过去,就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未来。我越来越无法喘息的生活,过去没有开始,未来没有重点,所谓自由,就是不由自主的相信自由自在的存在。
就这样长长的走过短暂的夏季,不知道为什么,你开始整夜整夜的守在我床前,你说你无法离开我,你说你会心慌。其实你说这些的时候,我也很心慌。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有着无法言说的默契,如果你也有感觉,那么,不久了,真的。
是真的 ,现在我连人的轮廓都无法辨认清楚,只能隐约辨认。每次你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会一遍遍想起某个秋天的下午,我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夕阳斜照到我的脚下,有金色的朦胧,一阵风卷着落叶吹来,我从口袋中拿出你的照片,一身戎装的你眉宇间又独特的威严,但眼神又是无限的柔情。那张照片,便成了我对你最多的记忆。你说有点营养不好,皮肤不够红润,让我经常吃大枣。我自己知道,这是无法掩饰的苍白,可能会无法恢复吧。可是我还是听你的话,不想再让你为我劳心费神。
你还说,没事的,妮妮,还有二十天就是七夕节了,我给你过七夕好么?然后九月就准备手术了,我等你。
十 即使有可怕的梦魇,我依然向往成为你的新娘。
七夕,多有氛围的节日啊,我很期待,可是我实在怕日子过的太快,我不把希望寄托在手术上,不为什么,只是直觉。
夜晚,总是有可怕的挣扎。常常处于半醒半睡之间,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想要努力的醒来,却怎么都做不到。我想大声喊叫,让你听到,让你抓紧我的手,用力拉我醒来。我知道我在喊,我的嘴巴作着相应的口型,可是,你没有反映。我知道,我还没有醒来。于是,我想努力的摇动床架,你有感觉就一定会惊醒。可是你依然没有动静。我放弃了,然后不知怎么就浑身抽搐着醒来,大口大口的喘气,锁骨上有重压后的疼痛。
你还是紧紧的抱者我,说宝贝没事,不怕不怕….
只有自己知道,这样的情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但幸好每次有你在。
七夕这天,你一大早就出去不见了人影。过了个把小时你回来了。
我问你干吗去了,你说你猜啊…
我说猜不到,你说嘿嘿,先把鞋脱了。
我说干吗呀?
你不由分说就脱了我的鞋子,然后给我穿上了一双新鞋。
我说,怎么给我换鞋啊?给我买的么?怎么这么红这么艳啊?
你问舒服么?
我说恩,脚心有温暖的柔软,很舒服。
你说,妮妮给你买了今年流行的北京布鞋,红色的,有龙凤的图案和古典的盘扣,喜欢么?
我说喜欢啊,这么古典精致的鞋。不过,也太艳了,跟要结婚似的。
你说,新娘才会穿的哦~
我说是么?你比较坏啊~
你说,呵呵,被你发现了。我在那家商店看到红色的靴子,好漂亮,等你出院了就给你买,然后,做我的新娘好么?
我点头,好。
其实心底有一丝悲伤的,我看不清楚这样漂亮的鞋子,真的看不清了。心中五味陈杂,大西厢里的莺莺是否会穿这样的鞋子去见张生?我仿佛看到舞台上花旦的水袖一甩,所有的一切便泛着幽暗的黄色,如同过去了几千年的样子,看不清了。
连续几天,我都不肯换下这双鞋子,我悲怆的想,等我离开的时候,我一定会穿着它上路。
十一 不忍心打破所有人的期待,我依然告诉你我们会相守到老。
进入九月,身边的所有人开始忙碌。家人们做的饭菜开始注重营养,护士打针时的疼痛明显的减轻。我估计是换成了营养液。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不要这样做了。没用的。但我依然假装成信心十足的样子。开心的吃下每一口食物,豪情万丈的说,病好以后就去旅游,饱览祖国大河山川,做祖国的有为青年。
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母亲会说我臭屁。我嘿嘿的笑,其实心里苦涩难耐,和母亲臭屁了这么多年。可是,有一天,万一没有了,她,会不会难过?你说我母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经常说自己命不好,是啊,有了我,再好的命也没有用。
有时突然的发疯一样的想念小时侯,金色的阳光,黄色的向日葵,交替的出现在脑海,还有班德瑞的轻音乐《童年》,心中有类似于波浪的潮水划过。
你还是一直守着我,我感觉到了你的慌乱,你常常磕磕绊绊,不是碰倒了水杯就是撞到了门边。我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说没有。虽然看不到你的表情,但我猜想你是慌乱的,或许真的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有这样那样的征兆。
你听见你轻轻的叫我,妮妮,要做手术了,你要勇敢啊。
我说恩会的,妮妮一直都是勇敢的小孩。
我轻轻的趴在你的肩膀上说,我趴在你肩膀上睡觉好不好啊?
好呀,你总是这样,象猫咪一样趴在我的肩膀或者是膝盖上就睡着了,然后发出熟睡的声音,看见你睡着就很安心。
那你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离开了所有人,去天堂了怎么办呀?
那我就为你守墓,一直守着,当你的禁卫军,为你打扫,为你添土,为你种树,种一片树林…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搂住你的脖子,嘴里嚷着不要不要,眼泪就涌出来了。我曾以为我们能够相守到老直到安详睡去的那一天。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一切,不甘心,心中凄凉的如同冬天的雪地,心不断的安慰能够下坠,似乎有一个无底的黑洞。双眼一睁一闭的瞬间,期盼有一颗流星划过,能够实现我所有的愿望,能够让我们长相厮守。
你说恩好,不要不要,我们一直相守到老….
好,我把头歪在你的颈窝,说好要相守到老….
十二 彼岸花开的时节,我愧对你们。
手术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突然变得平静,仿佛习惯了一切的存在。
北方的树木开始落叶,我听见秋风萧瑟刮过的声音,树叶呼啦啦的响,我用力的记住,企图抓住所有的一切,成为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同时也想起许多稍纵即逝的瞬间,对面飞驰而来的汽车,恍然间你明净的侧脸,母亲煲的汤,以及大学时代食堂里面饭菜的味道…..所有的一切充斥着我的感官。
陆续有人来看我,亲戚,朋友,同学,我微笑着说,你们等我,好了以后就去找你们玩。姑姑和她的孩子们来看我,我没有拒绝。事到如今,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是对于她沙哑的哭腔依旧反感。但我似乎坦然了不少,其实这是一个很美好的状态,每天认真地享受每分每秒,所有的不愉快一个也想不起来。我想,如果我还有几年的生命,我一定会以这样的状态去对待。
我越来越愉快的面对母亲,我想象她笑的时候眼角的雏菊,想象她的皮肤恢复以往的光泽。我听出她的声音不象之前那么沉重。我在想,我真的是个十足的混蛋,伪装的如此高明,我不知道为此应该开心还是更加自责。
而我看得出你的焦虑与日俱增,恋人间的默契我们并未失去,你常常不说话,我觉得你在无声的叹息。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的担心大于任何一个人。
一切都无法隐瞒我。医生们开始轮流对我进行诊断,询问。应该要商定方案了吧,而所有人,只能等待。最后,医院通知,九月二十日手术
九月二十日,离秋分还有三天。秋分,亦是彼岸花开得时候。
十三 就这样看不见你和妳。
终于到了这一天,从睁眼的时候开始,我的思维异常的清晰,仿佛记忆中遥远的晴朗的冬日,明晰而透彻。在被推往手术室的路上,我一手拉着妳,以手拉着你。我快把你们的手捏出汗来。我紧张得想,不知道我再次看见你们时,将会是怎样的画面。
我没有恐惧。我觉得没有什么恐惧的,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胆小鬼,却不知道我还可以如此如此坚强。
我对妳说,妈妈,别担心。
我对你说,等我出来,就去买那双红靴子。你的唇紧紧贴在我的额上,说好,你的怀依然温暖如故。不论如何,都是宿命,承认吧。当手术室的门关上时,我突然流下泪来,因为我清晰的看见,你和妳,我最爱的两个人,他们在门外,走出了我的视线。
十四 医生:无法解释这种状况。
从某种角度讲,琚燃的手术还是成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奇怪的是,这个孩子被麻醉后,右手一直紧握,企图要抓住什么一样。
手术室外,琚燃的母亲一直呆坐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而琚燃的男朋友,那个小伙子,一直紧握左手,右手拿着香烟,不断的抽烟。
我和他们讲,手术挺好的,你们放心吧。琚燃的母亲象是松了口气,小伙子却说,大夫,我头疼。
我看了看满地的烟蒂,你抽烟抽的太多了吧。
按常规来说,她应该很好,但麻醉醒来后,她的心跳一直处于快速,并且出现心跳加速的状况,精神激动,手脚不停的乱动,头不停的摆,包裹眼部的绷带出现了血迹。
为病人注射了镇定剂,她的身体不再乱动,但是绷带上不断的出现血迹。病人神志十分清晰,她说,医生,我止不住的流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一直在哭。
我企图恐吓她,说不许哭,否则会发炎,影响手术效果。她只是说她真的无法控制,一直在哭。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状况。
绷带上还是不断的有血渗出来,渗透了所有的绷带。但是手术刚结束不久又不能拆除。我只能让护士将外层绷带拆除换上新的,尽管如此,绷带更换的速度依然很快。
几名眼科专家组成小组进行研究,依旧无果。尽管注射了大量镇静剂,但是她依然神智清晰的与家人交谈,只是无法阻止不断流出的血液。她的家人近乎崩溃,但我们无能为力。
这个女孩,只有一句话,我止不住的哭。
十五 小永:现实证明了我的预感,心碎到死去,世界就此停止,我只看见心底有条裂缝,你的血如同木芙蓉一般触目惊心的绽放。
妮妮,你为什么一直在哭,到底为什么。
从听说你生病,我就有不详的预感,很不安的感觉,可我看你如此的乐观与坚定,我连自己的感觉都怀疑了。毕竟,医生说,手术后就可以恢复。
我做到的只有陪你,对你好,照顾你。我不会照顾别人,也从未想过要照顾别人,但你病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的做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敢离开你半步,你开始憔悴开始苍白。我怕我会突然看不到你,倜然不能和你说话。每天看你在我怀里睡着,我的心里才会有一点点的塌实,每次你突然发抖着醒来,是我最怕的时候,我怕有什么东西把你拉走,我只是用力把你抱紧,给你安全给你依靠。
我们等了这么久,我知道我们都累了,我想给你幸福,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新娘,所以买了红色的鞋子,还承诺,要去买回那双靴子。
九月初的时候,不安战局了我的心,象幽魂一样,天天不知所措,常常看着你苍白的脸心疼的说不出话来。你开始失去神采,尽管你经常和别人说说笑笑,尽管你看不清我,但我真的可以看见你的悲怆。
其实琚燃,你一直都那么不善于伪装。可能别人会被你蒙蔽,但我永远不会。你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不停的抽烟,我知道你讨厌甚至是憎恨我抽烟,但我没有办法克制那种欲望,我的左手一直紧握成拳头,仿佛能抓着你的手。
医生说你没有事,我却开始头疼,疼的撕心裂肺。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见到你。
然而,你出来的情景让我惊呆了。你不听的动弹,眼睛上不断的渗出血来。医生为你注射镇静剂,但你的神智依然清晰,而绷带上的血让我触目惊心。
我记得你说,南方有种花叫做木芙蓉,每天有三种颜色变化,你说那些花朝开暮谢,早上花开之时纯白如雪,从晌午时开始边成粉红,黄昏时边成鲜红,然后坠落枝头。每次护士为你换上雪白的绷带,用不了多久就有血水渗透,将绷带染成若隐弱现的粉红,不久变成了鲜红,我胆战心惊的想起来木芙蓉。
我把你搂在怀里轻声问,妮妮,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开心么?告诉我好么?
你说我不知道,我不愿意这样,但就是停不下来,我清楚的知道。
你说这些的时候,口气异常平静,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你,几近崩溃,只是紧紧抱着你,妮妮,求求你,不要这样好么?不要这样,让我替你疼,让我替你痛,让我替你承受!我感到胸口一片温热,衣服上一片鲜红。
你说你看到了,不可能!你的眼睛上蒙着被血染红了的纱布,但你说你看到了,看的十分清晰,然后你摸了摸我的下巴,说,亲爱的,多久没刮胡子了,都这么长了。
我十分惊异,接着你说,你的衣服上怎么有这么多血?要洗干净啊。
你说,秋分了,彼岸的蔓珠莎华要开了,然后你抚着我的脸说,你要记得啊,我始终爱你。然后你躺下,我想睡了,我想好好睡。
我拼命摇晃你,妮妮不要睡妮妮,可是你还是睡了过去,我听见你均匀的呼吸,我闭上眼,只看到了十七岁的你穿着蓝白的校服背着书包,穿过金色的阳光,发梢轻轻扬起来。
十六 阿飞:不管是悲歌还是咏叹,他们一直在一起,死亡也无法分开他们。
琚燃在三个月前走的,据说是得了病,主要的表现就是视力下降,医生说做了手术就好,但术后不名原因的流血,然后在睡梦中离开。
琚燃大学时期念念不忘的男子,据说在她生前许下誓言,要为她守墓,做她的禁卫军,他做到了。在她安睡的地方,有大片木芙蓉开放。我百思不得其解,木芙蓉为何在北方开放?没有人知道。小永每日折一大捧放于她墓前,然后为她打扫。一个月后,天气转寒,木芙蓉逐渐凋谢。一日清晨,小永在河畔找到一棵怒放的木芙蓉,在折花之时却不慎落水。
我曾经告诉琚燃,在我居住的地方,那个江南小镇,有两千年来沿袭的传统,在清晨采摘大把白色的木芙蓉,放于死者墓前。两千年来,木芙蓉一直被当成殡葬之花。她曾说,木芙蓉花瓣上的纹理象纸花的纹理。她还问我,折下的木芙蓉还会变成红色么?我说不会的。
我一直认为,努力等待和守望的人们会得到自己的幸福。事到如今,只是宿命吧。大抵是老天不忍他们分开,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无法扭转的命运之轮,人不过是沧海一粒沙。最后,只希望路上有大簇的木芙蓉开放,陪着他们,直到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