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蝴蝶落在十六岁

 蓦然回首，初中时代结束十年了，在人的一生中十年不算短，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都已经零落了；又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开花、结果。无论天光云影怎么流转，总有那样瘦弱的一个身影不时会出现在记忆中。

    那年我们十六岁，我，还有叶子。

    十六岁，总有那么多的烦恼。趴在课桌上，看见窗外天空中有一朵白云，轻轻薄薄的，也会突然忧郁起来。而且这种忧郁会持续很久，也不会很悲伤，只是淡淡的一点，如晴天里飘在半空中的轻柔的细丝，粘到脸上来，扯不开，拂不去，只让人闷闷地烦恼。

    扭头看看叶子，她还在睡觉，脸上的汗水把书页都浸湿了，眼睫毛在轻轻地翕动。

    表面看来叶子似乎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其实她的内心也很敏感，她也爱哭，只不过是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很小声的，瘦削的肩轻轻地起伏着。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后，我在校园的木槿花丛里找到她，她正蹲在那里哭泣。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抱住我哭出了声音。

    叶子说她初二那年偷听到了爸妈的谈话，他们说如果中考她能考上市重点，他们就坚持到她读大学再离婚，如果她考不上，他们就立刻离婚。可是叶子越是努力地想学好却越是学不好。很多时候我会看见她对着试题发一阵呆，然后会突然把试卷撕碎。

    初三，学校要求我们住校，我和叶子睡上下铺。

    懒洋洋的午后，她会推开我正在演算的试题，拉我钻进木槿花丛里偷懒。她有那么多好听好玩的故事，那么多让人笑得肚子疼的笑话。粉红色的木槿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随着她格格的笑声轻轻舞动，像极了一只蝴蝶。我看着叶子的笑，看着那翕动的蝴蝶，有一种很好很好的感觉从心里溢出来，在脸上漾开微微的笑。

    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多。我们的脸总被冻得红扑扑的。课间去水房打热水，穿着笨重棉衣的我被脚下的冰滑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周围一片笑声。叶子边拉我起来，边对旁边起哄的男生大喝：“再笑把你们狗嘴堵上。”我狼狈地爬起来，却看见隔壁班的那个男生正静静地望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冬天过得好快，那么厚的积雪转眼就不见了。花坛里的月季争相抽出嫩红色的小芽，像是一只只欢呼的小手。可是我们快乐不起来，春天一到，中考模拟考试就开始。老师们都恨不得把四十五分钟当九十分钟用。每堂紧张的课后，我都盼望隔壁班的那个男生能从窗前经过，享受那短暂的十几秒钟的心跳。叶子对我的暗恋很不屑，她讥讽我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是个胆小鬼。

    叶子的成绩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几次模拟考后她的信心被扫荡的一点不剩。她开始破罐子破摔，她和张元的恋情也几乎公开了。最后一次模拟考，叶子是年级倒十。这次成绩公布，家长都被请到了现场，而叶子的爸妈始终没有露面。

    当天晚上，叶子失踪了。我睡醒一觉，才发现叶子的铺位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睡过。

    我们和班主任梁老师分头去找她。当我走到教室时，听到里面有动静。我叫着叶子的名字推门进去，手电筒的光柱下，她和张元正手忙脚乱地系着扣子。我惊得呆立在那儿，直到梁老师的询问传来，我才急急忙忙跑出来，撒谎说没找到她。

    那次以后叶子很久都不和我说话。我一直想主动和她说话，却怕会伤到她，不知怎么开口。那天放学，同学们差不多都走了，叶子还坐着不动。我故意磨蹭着不走，等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俩，我把早就攥在手心里的一张字条递给她。上面只有三个字：你放心。叶子对我点点头，我的眼泪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她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背起书包走出教室。看着她瘦削而倔强的背影，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距离中考两个月时，学校发生一起学生与校外人打架的事。公安局的人走后，校长神色凝重地召开了一次师生大会，高呼着要“清除害群之马”。之后，包括隔壁班那个男生在内的五名男生被开除。他来收拾东西那天，我们在楼道里相遇，我不禁慢下了脚步，他站在旁边望着我，直到我慢慢从他身边走过，彼此没有一句话。他进教室去拿东西，我快步跑到校门口，我要去等他，对他说一句话。

    急速的奔跑让我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我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来，我的心咚咚地急速地跳着。他越来越近……可是我却一闪身，躲进了门后。我在门缝里看着他穿过学校大门，看着他留恋地回一回头，又看着他骑着单车慢慢远去……风从门缝吹进来，吹得我的眼睛泪流不止。

    擦干眼泪，走回教室，如果叶子在我身边，她一定不会让我只躲在门后。突然间，我是那么思念叶子。

    叶子和梁老师的矛盾终于激化。那天晚自习，叶子没来得及收起日记本，梁老师就进来了。梁老师按住了她的日记本，低头扫了一眼，一巴掌打在叶子脸上，大吼着：“你，你给我出去。”叶子不躲，也没有乞求，只抬起头望着她，那眼神凛冽得没有半点畏惧，扭头出了教室。她走到我的课桌前低声对我说：“你去跟着她。”我看见梁老师的眼中有泪水滴下来。

    我在试验楼顶上找到了叶子，我搂住她的肩膀。她不动，也不哭，只像木雕泥塑一样任我抱着。

    我们是被晨读的铃声唤醒的。楼板咯得背生疼，睁开眼睛，身边清雾缭绕。我们趴在楼顶看见楼下大花坛里的月季开得正好。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水红的，大红的，各种颜色被晨雾洇润开来，美的迷离，朦胧。那一刻好想张开双臂跳下去，钻进花心里，沉睡一万年，不再醒来。

    我扭头看叶子，她也正望着我。我们一起笑起来，我们知道此刻彼此心里的秘密。

    我们拉着手站起来，却看见梁老师正坐在旁边望着我们，身上挂满了露珠，她就这样守了我们一夜。我们跑过去，梁老师拍拍我们的肩，拉着我们下来。

    叶子没有参加中考，她的父母最终也离婚了。我被市重点高中录取了，来学校拿通知书时看见花坛里的月季都落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花瓣。拈起一片花瓣，想起了叶子头发上的那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