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生命(2)

    第七封信　老邪门致老久
    
　　老久，我的老朋友：
　　我建议你请假去看她！因为通信能传递的信息量是有限的，尤其是跟神经过敏的姑娘打交道，很容易在文字上出纰漏。正是在通讯中信息传递的误差，葬送了历史上多少对恋人呵！
　　你很直率，但也太性急了。我们不能希图自已经过若干年苦心思索得到的结论，让别人在一个早上就全部接受。现实生活总是这样捉弄着理想主义者。你亮出一颗心，她却认为是在炫耀。糟就糟在这里。但是，我们这类人，又怎能为了寻求老婆而磨损自己的锋芒呢？
　　和她见面的主要目的，是对她的内心世界来一番彻底的改造。在她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新的科学思想显示的作用——使旧世界观解体，冲破宗教教义、偏见和各种传统观念。然而，她要真正掌握新思想还不怎么容易。因为对旧世界的批判并不能代替新世界的开创。破中可以有立，但破不等于立。
　　必须使她从现有的生活圈子中跳出来。我们追求的永远是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的出路，实质上就是寻找祖国的社会的出路。我们的先辈——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开创了我们的国家，创立了丰功伟绩。可是在很多人眼睛中，他们成了偶像，而看不到这仅仅是历史赋予他们的责任。现在，这种责任落到我们肩上了。我们应该而且能够超越自己社会地位的限制，这使我们成为解放的人，新时代的人。我们个人的结局也许是不幸的，但我们相信，我们为之奋斗的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将会出现在我们下一代人面前。只有具备这样胸怀的人，才可以摆脱个人遭遇和内心感情的任何痛苦。你要大胆地跨进人们根据社会默契而禁止的界限。
　　要使她明白，当我们向旧世界宣战、决不向混乱的现实妥协的时候，就准备有一天恶势力都向我们扑来，而我们决不后退一步。我们有我们最初的和最后的阵地——坚实的理论基础和顽强的内心世界。用她的话讲，她应该在这场烈火中——实际上是爱情的烈火中——焚烧自己的过去，升华成一个新时代的人，一个和我们平等的、共同战斗的人。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只有在我们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历史才能对我们作判决：这是一个庸人还是一个战士。只有这一点，仅仅是这一点而已。悲壮的历史从来不对个人幸运和痛苦作出评价。
　　应该相信新思潮的威力，相信在她身上也将产生革命性的转变，这是我们应该争取的唯一的前途，也是可以实现的前途。说实话，我都有点忍不住了，想对真真提出抗议，她把我们通信中关于工作问题的讨论挤得无景无踪了。可以原谅你一段时间。长了可不行。警告你！
　　　　　　　　　　　　　　　　　　　　 你的老邪门
　　　
    第八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心爱的：吻你！
　　不瞒你，今天差点出了事故。厂里派我到郊区某地取药品，本来可以雇辆三轮卡车去办，但车不好叫，我怕因此而不能在下午取信时间赶回家，于是，我决定骑车去。太阳真猛呵，晒得人头晕眼花。上午十一点钟，我往回赶，在一条乡间土路上骑着，我一心一意想着你。突然，迎面一辆大卡车卷着黄尘急驰而来。我正骑在路中间，躲都来不及，我一拧车把，冲到路旁的小河沟里。拔出腿来，小腿上剐出很深的几道伤口，满腿是血。我用手帕扎好，继续骑车往回赶。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的信。哟！你怎么能一下子喝那么多酒？真要命！
　　真真，我受了点工伤，真高兴。这样，我可以不去上班了（最近几天因缺电，工厂停工，整天学习开会），可是整天想你，给你写信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你信中提出的问题。我的心很不平静，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看到你那封充满愤怒的信时，我想：“天！她在说什么啊？原谅她的愤怒吧！”你的泪滴在我的手上了。你那愤怒屈辱的语言向我喷射着，你流着火一样的眼泪呵！
　　我读完了。你不了解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对你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呢？我在哪一封信里伤过你的心呢？难道我们注定要发生这么可怕的误解？把你的痛苦倾吐出来吧，发泄到我身上吧。只要这样做能减轻你的痛苦，那就让我来承受一切吧！
　　前几封信中，我已意识到你的这种感情。现在，终于爆发出来了。我还是要说：你这种感情是病态的。可是，我爱你，谅解你。是的，在我回忆过去、想到未来的时候，确实有种豪迈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现代的宠儿”，而是我为自己的生活态度、为我们这一代人将献身于使伟大的中华民族富强的事业而感到自豪，为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而自豪！是的，在目前这样的时候，能保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使我们感到自豪。你问我，为什么阳光不照在你们心里？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人如果不从追求个人幸福和内心世界的安宁中摆脱出来，那他在现实生活中将永远是不幸的。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们各方面的条件都是相当艰苦的。
　　给你讲两件小事。文化革命开始的那年，我钻研黑格尔哲学入了迷。可是，我得不到更多的书，图书馆关闭了。有一天，我在废品回收站看见北大哲学系的一位年轻教师正在把黑格尔的著作当成废纸以八分钱一斤卖掉，我走上前去，压住自尊心的反抗，恳求他按原价卖给我。可是，他冷冷地说：“这些书有毒。何况，你根本看不懂。”我象乞丐一样哀求他，他翻脸了：“哲学家都啃不动它们，你要它干什么？！”我默默地走了。
　　六六年运动开始不久，我也受了点小冲击。因为替邬叔叔鸣不平的信转回学校，联系我的日常表现，把我作为修正主义业务苗子、白专道路典型来批判。当时，我的脚气病很厉害，脚全烂了，感染了，一步也不能走。只有一个朋友敢于帮助我，给我送饭，扶我上厕所。有天中午，天热极了，我挣扎着去校医院打针。半路上我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当时，很少有行人路过，我准备爬也要爬去。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姑娘走了过来。她们赶忙扶起我，送我去医院。我永远忘不了这两位好心的姑娘，不是因为她们帮助了我，而是她们使我感到在孤独冷漠的环境中还存在着人类美好的感情。
　　你问我，为什么我心中没有留下过去的可怕阴影？问题在这里：我们和别人的一个重要差别就是，我们从来不仅仅追求个人的幸福和解放。
　　六七年，我和老邪门一起攻读外文，我们买了很多馒头，甚至门也不出。当我们弄懂了基本文法，记住了足够多的生字，终于攻下一门外语，可以看书时，老邪门很沉郁地对我说：“这无非是在一个巨大的天平上加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砝码而已，这至多不过是炼了炼我们的意志。”在我们坚持艰难的自学道路的人中，有的人绝望了，看不到知识还有什么用。还有人甚至嘲笑我们太天真，预言我们会失败。是的，当时知识被看作只能给人带来痛苦的屈辱，而不是力量和荣誉。但是，我们学知识不是为了自己呵！我们是为祖国而学。
　　“在痛苦的生活中学习、探索。”——这是我们的座右铭。我们的结论是：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现在的水平有多高，而在于他是否能在生活中不停顿地前进。真理的道路是无数勇敢的探索者走出来的，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应该具有热爱真理、献身事业的精神。这就是人生的光明、人生的阳光！
　　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蓬勃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已经把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抛到后面了。我们的时代需要我们提供前人没有提供、也不可能提供的新思想、新成就。现在有不少人，他们取消了为变革现实而做的各种努力，于是无所事事，生活空虚，他们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和绝望。这难道能怪命运女神不公正，她飞快的命运之梭只是由于偶然的转动，把阳光给了一些幸运儿，而把乌云给了另一些不幸者吗？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常常到公园里浓密的树荫中去。我仰望着从树影间隙中露出来的星星，好象看到了历史上那些思想家深邃的目光。这时，神圣的献身精神从心底升起。我是他们的后继者，虽说渺小，可是正沿着他们的足迹，举着他们举过的火把前进。我们并不想在历史的纪念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们却愿意用自己无畏的、奋不顾身的一生来铸造这样一块纪念碑：人类伟大的奋斗精神永远不会中断。即使我们不能走出一条路来，也要用自己的肉体和鲜血，探清黑暗中的利石，用自己的毁灭来标出失足的深坑。
　　也许有一天，事实终将证明，我们仍然落在时代后面，成了可悲的落伍者。这种悲哀是人类其他的痛苦都不能相比的。这是历史对一个最勤奋、最忠诚的老战士的宣判：他掉队了。但是我们还是要向前走，尽一切力量向前走，直到生命火花最后熄灭。因为我们是这样地忠于历史，这样地忠于我们生活的时代！
　　人们常说，一个人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但这不等于说时代预先已经给我们规定了局限。时代的限制只有在这个时代结束后才能说明。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为什么要依靠时代呢？还不如让时代来依靠我们。未来是属于我们年轻一代的呵！
　　　　　　　　　　　　　　　　　　永远爱你的老久
　　　
    第九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心爱的：吻你！
　　今天，我收到了你那封斩钉截铁的短信。真真，亲爱的，这封信显示出你那不屈服的个性，我兴奋得把信贴在胸口。
　　对于一个真正的人，他的弱点一旦被自己理解了，这种弱点就不存在了。新生力量中的最强者往往是旧营垒中倒戈的战士。
　　我觉得，走向虚无主义是代代青年的思想潜流。它出现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的几年，这并不奇怪。他们没有掌握真正的科学思想，在他们看来，历史上一些伟人的思想体系都带有宗教色彩，既可以作为偶像来崇拜，也可以作为偶像来打倒。他们找不到新东西来代替旧东西。他们中间的优秀者忍受着极强烈的内心痛苦。你和你的朋友就是这样一批人。你们是生活在底层但又不甘沉沦的大学生中的佼佼者。你们不愿屈服于环境，在失望的等待中结成了亲密无间的友谊，在困难时互相支持、互相依靠，使精神得到安慰。但是，不论这种关系多么纯洁，多么富有桃源诗意，它仍然是无力的。现在，把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不可能是某种纯粹的精神生活，而只能是时代的要求——献身于祖国的未来。说得更深一点，共同的民族需要和不甘落后的紧迫感把人联系在一起的力量，比其他任何力量要强得多。
　　我们之间的差别在于：你们把真理、事业看作是精神生活的支柱，而我们却把真理、事业看作是生命生活本身。你们倾向于个人的责任、美德，把事业看作实现品德的手段。我们认为，个人美德只不过是人类追求进步的大道两旁的鲜花。
　　你从小就追求一种美的生活，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可是生活却让你尝到了苦果。因为生活中的不合理的现象，你向生活宣战；因为生活中找不到真、善、美，你对生活失望。你想超脱现实，追求富有诗意的平等的精神生活。童汝之流又粉碎了你这最后一点希望。这样，你始终苦闷着，找不到广阔的天地和光明的出路。你的心理在当前是有典型意义的。
　　我也常常想，童汝是怎样一个人呢？今天，社会的动荡是深刻的，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动乱的年代提供了比稳定时期更多的机会——使一批有能力和才智的人迅速成熟了，开始从个人生活小圈子中摆脱出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对祖国义不容辞的责任。还有一些人，迅速堕落下去，把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利益当作自己生长的养料，取消了道德约束，贪婪地攫取地位和私利。童汝就是这种人。好话和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有了。这是一些虚伪的政治骗子。你在这一点上算是看对了。社会的动荡使童汝之流看到原有的目标不可靠，于是，他们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和手段，在欺骗中不停地奔波、追逐。他们可以出卖一切，只要能从中不断地满足自己的私欲。这种人是时代的畸形产物。从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反面意义，同样是深刻的。
　　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只能用火与剑来评论他们。这些骗子，有的不正在拼命往上爬吗？有的不是已经爬上去了吗？让他们去得意洋洋吧，让他们轻视和谩骂我们吧！现在，我们一律用沉默来表达内心的蔑视，然而我始终有这样一个信念：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艰苦中奋斗的年轻一代！
　　真真，我希望你安静一些，让我继续谈下去。
　　在你写到石田可能发生意外时，我的心为之一震。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一点。但是，万一呢？是我点的这把火，我是罪魁祸首。如果说手上有善良人的鲜血的话，这个责任最终要我来负。我岂不要永远背上一个沉重的精神包袱吗？这样，我还会有什么快乐和幸福？但是，我们是献身于祖国未来的战士，世俗的道德良心对我们没有任何约束力。对于我们，背叛事业，背叛未来，追求个人目的而忘记历史使命，才是最可耻的。不管一个人的道德如何崇高，一旦他脱离了时代，历史对他只能宣判：“他是一个庸俗的好人！”
　　真真，在这种历史年代，在这伟大变革的时代，你想想，一个人只知道追求道德的完善、心灵的和谐，忘记了未来，忘记了人民，忘记了祖国，忘记了历史，那么请间：这同那种只追求生活享受。金钱地位的市侩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当然，我并不想否认道德及心灵、艺术的美。但是，“道德”和“美”也是在发展着的。今天，我们生活在科学技术大革命的时代，这个时代已经提出了全新的、更合理的道德标准。你的精神悲剧不过是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你追求小农经济式的、封闭的、过时的美和道德完善，就只可能过一种自我欺骗的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和你追求的目标以及变动着的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正是你不可能摆脱痛苦的根源。而这种精神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宗教。宗教比市侩更可恶，因为宗教麻痹人的心灵。难道你还不该睁大眼睛，正视一下现实吗？
　　我认为，幸福永远存在于人类不安的追求中，而不存在于和谐与稳定之中。你知道，在动乱的年代，追求个人美德是多么不现实。社会在动荡、分化、斗争、死亡、新生，一些野心家不但妄想主宰国家的命运，还把一个又一个的家庭击碎，把大学生赶出文明都市，在深山荒野中相互被隔离开。什么艺术享受，什么言论和就业自由，全被剥夺尽净。许多年轻人浪费着青春，被迫在并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从事所用非所学的工作。难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吗？正视现实，从中找出疗救的措施，才是我们年轻人应有的态度。
　　话再扯回到石田上来，刚才说到他“可能发生意外”。你会说：那毕竟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的生命呵！不论这个人怎么样，生命对于人来说总是最宝贵的。我认为，人类最终目的不过是争取自身的自由和解放。医生抢救生命是崇高的，即使这是一个罪犯的生命。但是，你必须明白，医生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待一个人（包括罪犯）的生命的，这是人类争取对自然的胜利，是进步的事业。因此，生命的可贵和爱护生命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整个人类的进步和反对社会的弊病，而不应该用宗教的仁爱的眼光看待它。着眼点错了，就会引出佛教的信条：众生是苦，普渡众生。作为自然科学家，他的斗争是争取人类对自然的自由。而作为社会改造来说，时代精神应该是争取科学为人民造福、反抗旧势力的种种干扰。
　　或许，你还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要知道，这毕竟是我以前的错误呵。我不爱他，可又答应了他。难道不是我害了他吗？”问这类问题是缺乏起码的哲学常识。黑格尔说过：变化是一种内在不安的动荡。动荡，我们这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变化，这就是生命！什么永久不变的神圣的东西，统统是骗人的鬼话！
　　我提醒你，你的耽心是多余的。你对一个庸人那么温情，而对一个每天进行忘我工作的战士却那么冷酷。
　　谈到你和我的关系，可以这么说，如同我一开始就爱上了你那样，你敏感的心也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我。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没有勇气和旧关系决裂。你希望我爱你，又怕我爱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去年夏天，老嘎来到我这里，就对我说过你。说你是个有很高艺术修养的姑娘。我对他冷冷地说：“朋友，这种姑娘喜欢艺术和我们不一样。艺术对于她们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和消遣，然而对于我们，却是生命，是可以献身的事业！”当时，我在生活上取一种极端的态度，准备走独身的路。我和老嘎在湖边散步，望着西天出现的暮色，两个拳头很沉重地放在口袋里。突然，起风了。天空被宏伟的白玉般的云层遮住了。太阳把一丝丝余光射到湖对面珍珠般的楼房上。绿色的湖水起浪了，汹涌着，以一种豪迈的旋律美向我卷来。在那一瞬间，我想到，这是一个思想深沉、性格大胆热烈而又豪放的姑娘的爱情。我对老嘎谈过这一难忘的印象，我甚至怀疑这是大自然给我的神秘的启示。
　　真真，你想想，在这样的年代，哪一个人心中没有痛苦和阴影呢？无非是有些人面向着光明、面向着未来，而有些人面向着阴影、面向着过去罢了。
　　说实话，真真，我很为你着急。恨你抓不住主要的东西，恨你不珍惜青春。你一点儿也不把事业放在眼里，你眼里只有自己那一点点痛苦。真真，有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做。一旦祖国需要我们、召唤我们为她奋勇工作时，我们能说我们什么也不会吗？和我们在一起吧！我爱你。你有一种真诚的、全心全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只要你投入到事业中去，你就会成为一个坚强的战士！
　　在生活中，常常有一些闪电般的事物，它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雷鸣，给人以强有力的震动、深刻的印象和永久的回忆。真真，我们神圣的爱情就是生活中的闪电。紧紧抓住这生活的闪电吧！黑色风暴带者它的精灵来了，这就是——勇气和热情！
　　　　　　　　　　　　　　　　　　　永远爱你的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