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那次落崖死了，我绝不容忍自己活着”。这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言锦的手贴在我腹部那超过十厘米长的疤痕。“因为你活下来了，所以我要嫁给你”。
宽敞的房间里，金色的阳光照进来。言锦起身穿衣服。一天的生活开始了，她开始忙碌在厨房中。我安静的躺着，四月的早晨，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今天去爬山”。从厨房传来言锦的声音。
风声呼响，阴天下的石头冰凉。相依而坐，仰望着陡峭的山峰。我对言锦说：“我们就坐这，不上去了”。言锦不说话。
一句谎言。言锦决心要做我的妻子。
大一，十九岁。
我不动声色的跟言锦撒了谎。在和她相恋之前我曾和别的女子有过关系，单薄得难算作恋爱。因此，我和言锦对于彼此是初恋。时间愈长，感情愈深。当言锦发现谎言掩盖的我的事实——这是莫大的欺骗，对这世界失了望。她对我恨之入骨，所有说过的话顷刻间也都成了谎言。
三次挽救之后。分手。
言锦扔下最后一句话：“年轻男子哪能可靠？放弃你我不后悔”。一切都还给了我。
我坚强的从失落和懊悔中站起来，把自己掩埋书中。
此后三年，过着平静的日子。我如何向言锦证明？
天空蔚蓝，没有一朵浮云，我和往日一样平静，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汽车来了，大家有序的进入，坐得满满的。大家谈论着到达之后的事情：爬山、摄影、写生。目的地是马雄山，这是班上组织的最后一次春游。要毕业啦，我还没向言锦证明。
眼向后望，看见言锦安静坐着，我的心微微颤抖，带着几分无措的慌乱。立刻收回视线。
半个小时后，汽车开出了喧闹的市区。大家兴致高涨，谈笑声依旧。
老司机在半路把座位让给我。“晚上我就在这等你”。说完重重的关了车门。我深得他的信任，三年前考驾照就是他一手栽培的。
我静下心来专心开车，稍稍平静的车厢恢复了嘈杂，夹着微弱的议论。我避免抬头看观后镜，上面浮动着言锦的脸，不想因此分心。我保持着老司机的车速。
出了高速路，进入山区，道路开始弯曲。车速降了下来。道路两旁的风景引起车内阵阵惊叹的尖叫。四月，正值山上的杜鹃花盛开，游人很多。道路不冷清。
爬到山腰，雾气迷茫，没有了阳光。车越走越慢。进入山谷，阳光又露出脸来。
正午之前到达马雄山。阳光热烈，火红的杜鹃花展示怒放的生命，美丽得似乎不会败落， 可这美丽终究是要消逝的。我坐在休息室里，喝着自己泡的茶水。歇一会再上山。
“一定很累吧，余同学”？素清问我。“怎么会，我这么年轻”。我耸了耸肩，淡漠的目光紧随着言锦的身影。
“那就一起上去吧”。素清说。我说好。素清也是言锦的好朋友。
言锦的脚步有些懒懒的，也许是阳光太强。她的皮肤是那么好那么白，黑色的T恤下更显洁白。我已经丢掉疲倦，顺手夺来言锦和素清的背包，揽到自己肩上。言锦突然加速往上爬，离我足有两丈多远。素清说要给我拍照，我便弯腰作起寻觅花香的动作，双眼望着言锦的方向，再望去，是树木葱郁的山和看不见底的深谷。
“前面的风景很美吧，求七”。素清笑着说。
“是呀”。我没考虑就肯定了。
“你真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哎”。我肯定的点点头。
杜鹃的艳丽，是绚烂的生命的绽放，这样的美侵袭着我的心。二十三岁的言锦，沉静的脸庞，身体里独有的女子的美丽溢于外表，深色的衣服也难以遮掩这美丽，它一次次侵袭着我的身体。
“求七，男子都很喜欢说谎吧”？素清带着挖苦的神情问。
“是呀，这是说谎的时节”。为避免素清反感，我接着说：“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
“求七，我听言锦说，她不会接受你了”。素清的话是过去式，依旧冰冷，尖刻如刀。言锦背对着我们，眺望着远处。每天都不自觉的想起言锦，我的心依旧停留在她那里。
“言锦说过，她不会再爱了，她会独自终老，为了不受伤害”。素清接着说。这是我的过错，我充满惭愧。素清闪动着睫毛，我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
不能逃避，这一切都已发生。素清一直保持着单身，言锦的很多想法和她相似：她们追求成熟，有独立的生活主张，摆脱小女人那小鸟依人的姿态。这样的女子外表冷漠，内心的火热被收藏起来。我向往言锦，是她在这浮躁的世界中依旧能保持着沉静。
“言锦说过，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不会因谁而改变，包括你。很难有人能适应她”。
“是我的努力不够，我有心去包容她的一切”。
“可你努力了却遭如此不测，很伤心吧。或许退出了对你是好的。我相信你的真心，也相信你能包容住言锦，可你也知道，言锦需要去感动，那过程有多深我自己也难以估量，你陷入的将是看不见深度的沼泽，不知道功成的日子，也许会失败，而你也落得一身疲倦，更难以抉择进退。你知道，言锦有好不温暖的过去”。
男女之间，越了解对方的缺点，越能给沟通带来阻碍。
我甚至想到我可以为了言锦而死。我握紧拳头，绷紧身体的肌肉，自信有足够的勇气。这种话我不会说出口。倘若素清听到，我只会落得个吹牛不上税的轻浮之名。更重要的，我并不希望言锦处在任何一种危险的境地中。
牺牲有许多种方式。如果我能选择，我会选择言锦看不见我牺牲的那一种。
“谢谢你，素清”。她是严肃的表情。
“有阳光的天气，在这开满杜鹃的美景里说起令你不愉快的事情，真是不应该啊”。素清转为微笑的表情，是她平日自然的微笑。
“没关系的”。
“那我们继续赏花吧”。
我们爬到山顶。杜鹃艳丽得看不出一点缺陷，一团团，一簇簇。山花被群山的树木包围，红花和绿叶相称，我想，从远处或在空中俯瞰肯定很好看。只是它太过于艳丽了，用平静的心去观赏，更能想到的是它败落之后的凄凉景象。然后是伤怀于生命中的悲凉成分。
站在山顶，眺望看不见的远方，自己顶立于天地之间的存在感被加强。很多人放声呐喊，回声遍响。
言锦回头的一刹那，发现我直视着她，微红的脸生起了笑容，立刻转向了别的方向。我情不自禁的也绽开笑颜，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定很想和她说话吧”。素清说。
“是呀，三年了”。
“假如再让你选择，还会是她吗”？
“是”。素清直视着我，不解的神情。
“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我想准备得更充分些，更好的去感动言锦。现在的人生有几分浮躁，且论才华不足以立名，经济不足以自立，才干不能解决问题，这是奋斗的时间。我想这是对世界负责的表现”。
素清给予赞同的表情。
晴朗的天空突然布满乌云，天色变暗。要下一场雨了，许多人开始下山。有的同学寻找避雨的地方，他们相信雨后能见到彩虹，被淋湿了也愿意。“天刚转晴又要下雨，真是无常得让人始料不及啊”。素清自言自语。
“返回的时间是多少”？素清问。
“天黑之前从这出发就可以”。
“那我们也不下山了吧”。我点点头。现在还不到五点，离下山集合还有一个小时，雨中之花该是另一番景致呢。
雨哗啦哗啦的下了。天空的一角出现亮光，不久便隐约的出现彩色的光环，夹在雨中的笑声从各处传来。
素清和言锦在离我不远处打着伞，那靠近石崖的位置能更好观看彩虹。崖边有铁索做成的护栏。
雨水点点滴在花瓣上。“求七”。是素清的尖叫，我顺势抬头看天上的虹。“求七”。我往素清的方向望去，发现没有言锦的身影，我脑海里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敢去肯定。我急忙跑去，看见素清慌乱无措的表情，伞落在一旁。“言锦在哪”？我问。
“她在下面”。素清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的手往崖下指，铁索的一端吊在空中了，松落的螺丝掉在地上。我的心一震，蹲着小心的往下探望：言锦整个人斜抱着石头，右脚凌空吊着，左脚尖勉强的点在石头上，脸和手臂都被擦伤了。素清不停的鼓励着言锦，别害怕。
崖边引来了许多人。大家纷纷解下挎包的包带，打牢结，五根足以伸到言锦的位置，上面的人稳抓绳的一端。但发现言锦没法抓绳，任何一只手一旦松开便会使整个人落下去。言锦更加慌乱和着急。于是再做一根绳，必须下去一个人，才能把人救上来。
这个人就是我。我坚定的告诉自己。素清着急的说：“要小心，求七，要小心”。艰难的下到言锦的身旁，我庆幸绳的牢固。示意上面的人准备，我深呼吸，右手抓牢绳，腾出左手小心的抓住言锦的右腕。“我喊二时你放手抓住绳，要准”。言锦用眼神肯定回答。“好。一、二”。成功了，我的左手稳抓绳，上面的人慢慢拉动绳，言锦一寸一寸的往上挪。我稍在她后面，双脚已经凌空吊着，手和肩垫着言锦的脚。上面的人“一二、一二”的喊着节拍，素清早已伸出手等待言锦。
“我当时脑子很空白，但明显很着急。下去之前和下去之后都一样”。我轻声说。
“我快到崖口时，就听见上面的人大声的尖叫，右边一直绷紧的绳突然飘在雨中。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脑子一片空白”。言锦轻声说，抬着眼直直望着高耸的山峰。
“风呼呼的在我耳边叫响，身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突然腹部受到猛烈的撞击，突然全身麻木，没有了知觉”。这是我残存的记忆，梦里常常有这样的场景。
“当大伙找到你的时候，雨早停了，天空变得很亮。你斜躺在浅水滩旁，左手捂着腹部宽大的裂缝，脸和手掌都是血。水滩中露出水面的那块石头和周围的水好红好红，你捂着伤口走到岸上，肯定很痛苦吧，连你都记不住了。下雨了，马雄山下那时只停着一辆汽车，而司机偏偏又是你。大家用衣服包住你，慢慢的，抬到了车里。我在一旁傻傻的看着，你整个人都是湿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等到老司机赶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天早黑了，但他比你开得还快。凌晨四点，医生对我摇摇头，安静得像个哑巴。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看造化吧’。后来他又说：‘你简直不可思议’。大家都说：‘要是你体重低于70kg也许绳就不会断了’。素清说：‘你抓绳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是哽咽。
“言锦，我们回家吧”。近四点钟，天空意料之外的放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