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龙[原创小说云集]<金河伯 >

金老三又下河打鱼了。

今天，金老三下河打鱼的心情比往年不一样。往年他下河打鱼是为了养家糊口，一家四口人每天的口粮都得靠他肩上挂的那两铺鱼网，哪一天打不上来鱼，全家第二天就得跟别人家借米来吃，否则只有勒裤带喝西北风。

然而金老三打鱼很有一套，从来不会空手而归。每天打到的鱼没有三斤也有两斤，拿到村里以每斤四、五块钱出售，一天也少不了挣个一二十块钱，权且解决全家人一天的生活。

少女河里的鱼本不多，但这些鱼仿佛跟金老三有缘，别人拿电瓶打都很难打到，金老三只要往河里一撒网，那些鱼便会像闻到什么香饵似的朝他撒网的地方游来，撞粘在他的网上。

金老三也有打到鱼而卖不出去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把鱼提到莫大爷家去煮吃。莫大爷是村里的管电员，他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一百多户人家中属中等之列，烟，酒，肉等常有，粮食就更不用说了，足足有余。

金老三把卖不出手的鱼提到莫大爷家剖好，下到莫大爷烧好的滚汤里时，莫大爷的老婆便会赏给金老三一句话：拿钵儿装一钵饭，舀上一些菜，端去给金崽他们三娘崽吃。

金老三自然照办。

金老三因为家穷，到五十岁才结婚，老婆是个二婚女人。两口子晚婚生得一子，宝贵之极，因而取名曰：“金崽”。

金老三家祖居平舟河岸，他爷爷和父亲都以打鱼为生。后来因为土匪作乱，他们一家被迫搬到少女河岸来居住。爷爷死后，金老三的父亲还是以打鱼为生。包产到户时他家分得了三亩田地，种出来的粮食永远不够一家人吃。捕鱼，就成了他家赖以生存的另一途径。

在金老三的父母亲去世的前后，他的大哥、二哥和老四、小妹等业已成家立业，唯有金老三昙花不现，孤身一人和老母亲住在老屋。那老屋是村里的特级危房，用十多根带叉的木棒支撑着，遇到雨天，那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景致。

话说一个雨天的傍晚，我家来了一位客人，妻子说腊肉腻嘴，叫我去金老三家看看有鱼没有。我撑着一把雨伞去到他家，只见堂屋里全是水，屋顶仍嘀嘀哒哒地往下掉着水线。幸得我穿的是拖鞋，我便小心翼翼地趟进了他家堂屋。堂屋的隔壁有两间屋子，前面的一间里，金老三正和金老四面对面各坐在一棵四脚板凳上，他们之间是一口沸锅，锅里装着一大锅煮熟的鱼。

金家两兄弟见我来了，忙站起来向我打招呼。金老三过来拉我入座时，金老四已经拿来一棵板凳和一双碗筷。我不想吃。我向他们说明了来意。金老三说，你到这里不喝一杯酒那就是看不起我。

盛情难却，我只好接过老四递来的筷子，只是想到家里有客人，有点心不在焉。

喝酒，吃鱼。那是一锅素汤鱼，一点油香味儿都没有，我觉得味道很淡，但又不好说什么。

喝完这碗酒，我帮你找几斤鱼来。老三说这话时胸有成竹，像鱼早就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去要似的。

突然，透过板壁的缝隙，我看见了他们的母亲。她躺在里屋的地铺上，满头白发耷拉在枕头边。里间的地面虽然没有积水，但已被浸得湿漉漉的了。我还偶尔听到老人呻吟的声音。

金大婆病了？我问他们。

金老三移了移身子，从板壁往里看了一眼说，老娘哪时还不是一样。

我试探性地再喝了一口酒，反胃，我实在喝不下去了。我站了起来说：三哥，我得回家陪客人去了，有客人在家，我却在这里喝酒吃鱼，有点不大合情理吧。金老三看出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勉强着说，那你就走吧，煮一锅好汤，鱼马上就来。

我说那好那好。然后转身像逃避什么瘟神似的匆匆回家。

回到家，妻子已经煮好了饭，在烧腊肉。她问我得鱼没得，我说煮汤等，鱼马上就到。

清汤。花椒、大蒜、辣糟、分葱等全放进汤里，还没下鱼放煮，那汤就香得不得了了。

果然，我们刚往沸锅里加了两回水，金老三就来了，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提着一网兜鱼。妻子拿来一杆小秤要称那鱼，金老三却说，不用称了，才几斤鱼，你们拿去吃就行了。

我说哪能行呢，我们不能白白吃你的鱼。

讲不称就不称了，你们要称的话，我就把鱼提回去了。金老三说着不由我们再辩，自个儿找来一只盆，把网兜里的鱼全倒进了盆里。看样子少不了四斤鱼。

我妻子叫金老三赶忙回家去换衣裳好来吃饭，金老三说他吃过了，就不来了。我说你得来帮我陪客人呀。金老三说那好吧。

我和客人一起剖鱼。妻子另外生了一灶火，把菜油倒进锅里治得辣辣的。我们把鱼分成两钵，一钵下油汤，一钵用油炸。

金老三来了。

一餐美味。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人们听说少女河里有鱼，纷纷前来捕捉。捕鱼者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对付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狡猾的鱼。只要能捕杀到鱼，什么毒辣的手段都行。由此，少女河里的鱼便越来越少了。

九五年，村里人眼看少女河里的鱼频临绝种，纷纷向那些前来打鱼的本地或外地人提出抗议。村委会经过研究认为，要想保护好少女河，唯一的办法是把它的治理权承包给个人。村委决定好之后便召开了群众大会，把这个决定公布于众。

群众们听了议论纷纷，有的说河里没鱼了，哪个来承包？有的说要是承包了，别人还来捕杀怎么办？村领导说只要你逮住人了，由村委会出面按条款处理。有人质问，过去来打鱼的不是张家朋友就是李家亲戚，巴掌大的村子，理来都是串串亲，哪个又愿穿白衣去染血？讨讴气？

众说纷纭时，有人大喊一声：我来承包！

是金老三。

承包合同的草稿村领导已经宣读过，其中有一条是承包者前五年每年向村里缴纳500元承包费，五年后每年加到800元。

众人听金老三大喊报名了，都非常纳闷，认为他连正常生活都保障不了，哪里有钱来缴纳承包金。如果到期他交不出钱来，你去要他哪样？哪个来承担这个责任？

村委领导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没有表态。会场暂沉静下来。

金老三知道大家都不信任他，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来看去还是没有人站出来帮他说话。最后，他不紧不慢地说：前五年的承包费我先交总可以了吧？

大家听了都大吃一惊，快嘴老弯讥讽道：捡木叶还要快当点，要不被风给吹跑了。

村长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承包给你。

金老三转身回家去了，大约二十分钟又来到了会场。他走到村长他们面前，把一叠参差不齐的钞票撒在村长面前的桌子上。

那些票子中各种面值的都有，还包括一小布袋锑毫。

村委几个领导数了好一会，大声向群众们宣布：两千八百玖拾柒元五角四分！还多出近四百块钱哩。众人一听先是吃惊不小，接着哗然一片。

村支书把多余的钱退还给金老三。少女河全长五千米的河段决定承包给了金老三，承包期十年以上。一锤定音，签订合同。少女河归金老三管了。

由此，村里人给金老三留姓更名为“金河伯”。

五年多来，在金河伯的管治下，少女河里的鱼渐渐的多了起来。在这五年中，也有人试探性地悄悄到这河里来捕鱼，每每皆被金河伯抓获，轻的由村委出面处理，严重的交乡或县有关部门。反正金河伯不管三七二十一，凡用非法手段下河捕鱼者定严惩不怠。

“金河伯” 称呼越叫越响。

近年来，金老三一家作为村乡扶持的对象进行了房屋改造，并给予其两口子最低生活保障补助。金河伯一家在党和政府的帮扶下度过了难关。

金老三又下河打鱼了。

今天，金老三下河打鱼的心情与往年不一样，因为第二个五年，他还是少女河的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