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20岁。
正念师范的我,喜欢看悲情小说。躺在宿舍的床上,躲进桔红色的小灯,沉浸在令人断肠的故事中愁肠百结、哀叹不已。似乎周围的景色于我伤感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就在那年夏天,中学同学的聚会,转变了我的心绪。
理查德的钢琴曲轻柔地充溢着整个空间。我静静地坐着,喝着大家调配的可口可乐,忽然发现眼前一对对旋转飘舞的同学变得多姿多彩。看着一张张脸孔,竟然有些模糊起来。
他端着酒杯,向我微笑着走过来。我最先瞧见的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而后是军帽下一双闪光的眼睛。我怔了怔,忍不住地笑起来。那个整天让班主任呼来呵去的人,再见时已是一名脱去稚嫩的战士了。
我们说说笑笑地聊着过去,回忆上学时种种令人捧腹的小插曲。记得那时候享有捣蛋大王美称的他,最喜欢模仿老师和女生的姿态,挤眉弄眼地跟在她们身后学得惟妙惟肖,甚是滑稽。正当他喜不胜喜、得意忘形的时候,鼻腔里“哗”地流出了一股小溪样的鼻涕,他慌忙用手去捂,没等他擦完,同学们已笑得前仰后合。盛怒之下他大骂鼻子对他的不忠,余气未消地向笑得最开心的男生冲过去,两上人立即扭在了一起……然后他歪着脑袋站在讲台上,结结巴巴地边做检讨边扮怪相……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我谈起了《高山下的花环》,眉宇间流露出的感触令我大为惊讶。我没想到这个气得老师掉眼泪的调皮鬼,自愿到南疆喀什当了一名武警战士,整个人都经受了连队的洗礼,脱胎换骨一般。他讲那里的气候和特产,讲那里的空气,讲当地的居民,讲他入伍后的种种趣闻,好象他在那儿住了许多年,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与他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渐渐地进入他描绘的境地:白皑皑的风雪中,他驾着大卡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着,茫茫雪野上没有人影、鸟迹。只有汽车喘着粗气,艰难地翻山越岭。冰山雪地的严冬里他开了两天两夜的车才到达支队。前来迎接他的战友,欢呼着把他抛向了空中……
大雪纷飞的时节,我收到了他归队后的第一封信。撕信的一瞬间,几片玫瑰红的花瓣轻飘飘地滑落我的手心。看信时我再也找不到他以前淘气的影子。他兴奋地说当了班长后,很紧张也很充实。他们春天在营区四周种了许多花,夏天开得姹紫嫣红。有一种开三片叶子的三角梅,颜色红艳艳的,真像聚会时我穿的红裙子,看到花就想起了我。那种说不出的欢愉让我走起路来喜洋洋的。
每次收到信,我总嫌他写得太少,那么苦的军营生活在他笔下魔术般地活起来,平淡中透着的幽默味儿,常让我忍俊不禁。喝的涝坝小流到他嘴里变成了高级饮料,发乌的馒头让他觉得是香喷喷的黑面包。他的幸福感往往使我迷失于他的天地里,久久回味着。
而我回寄他的则是份感怀自伤的无柰,不是抱怨生活中的烦恼,就是厌恶城市的拥挤和喧嚣,融进自己虚虚幻幻的思想,好象四周的一切都黯然无光,没有丝毫的意义。我的牢骚满腹总能换来他真挚乐观的劝慰,字里行间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我感到了一种全身心的解脱和轻松。
我越来越喜欢读他的信,越来越盼望一种遥远的问候。不知不觉中拥有一份遥远的牵挂、遥远的萦怀。
我渴望着他的归来,渴望着我们信中诸多的打算:去海边看日出;去野外郊游;去爬山涉水;去迎接属于我们的阳光。可是等待总是那么的漫长,一天又一天。
接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我疲于紧张的考试,没有像平日那样与他长篇大论。他说部队搞战备演习,暂时不能探家。他已经郑重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且学会了骑战马。马蹄声怎样地震撼人心、怎样地使他振奋、又怎样鼓舞他的斗志。他说如果能回来的话,一定送我一件耳目一新的礼物。心中被一种崭新的温暖涌满了感动的情绪,桌上的日历被我涂得乱七八糟。
过了好久没有他的音讯。后来从广播里传来了南疆发生暴乱的新闻。一种不祥的阴影罩住了我,我写给他的信同时退了回来。
焦急等待中我见到了他妈妈,一位头发已经斑白的中年妇女。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把一封信交给了我。我迷惑地瞪着她虚弱苍白的脸,还有盛满了悲哀的眼睛,静静地、静静地听她告诉我,关于他,她唯一的儿子在平息暴乱的时候,牺牲了。他死于乱棍和砖头之中,因为上级有令,他们宁死没有反击。他开的那辆军车被暴徒砸得一塌糊涂,他仰面倒在车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驾驶室……
好久好久,我一动不动。恍恍惚惚地感到许许多多冷得像冰又灸热如火的巨浪包围着我,痴呆中混着尖锐的酸楚,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我拼命摇头,拼命说服自己,他没有死,他还在沙漠边缘骑战马呢。
我牢牢地捏着信,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伤痛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在黑夜里吞噬着我的灵魂,深深的哀痛和悲伤,使我变得迟缓而又凄迷。
随信留给我的还有一件小礼物。那个上课时打中麻雀哈哈大笑的孩子,若干年后用他做弹弓的手,为我,一个与他通了一年信的女孩,拿废子弹壳,花了一个月的午睡时间,贯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感情,磨刻成了一枚精巧的戒指,一枚青铜色的、心型的小戒指。攥在手里,重重的,沉沉的,每看一眼都忍不住泪水涟涟,我分明感到了另一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我独坐漆黑的夜里,耳畔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孤独又铿锵地自远而近。在深夜中我仿佛听见有力的嘶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戴上戒指,全身颤抖着扔掉了那些悲情小说,纸页飞扬出去,好象深秋的落叶,洒落在沉默的街上,纷纷扬扬。
我抬起头久久地望着南方的天空,我知道,那里飘着一个坚强的灵魂。我俯视手上的戒指,慢慢地,慢慢地看到了他那双满含深情的眼睛。
我的爱系在铜戒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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