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船上,船非常大,非常坚固,怎么都吹不坏的那种。坐在这样的船上没有人会不心安。所以我心安理得。喝着红酒,我看着月儿的脸,灯下的她醺然的眼,嫣红的脸,我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了。
船是在这时候开始变化的。起先我不觉得,我只觉得我和月儿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她本来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可我分明看见她的脸清清楚楚向我飘来。
那就是我眼花了?使劲揉揉眼,再睁开眼,居然发现月儿的唇上有细细汗毛,在灯下笼了层晕晕的金色。
桌子越来越小,我疑心自己见了鬼。慌慌忙拖了月儿冲出船舱,但见整艘船都在迅速变小,变小。
船总是在水上派用场的。很不巧,我坐的这艘船因为看起来格外牢固的缘故,总在海上来来去去。
我看见海水汹涌。
船开始剧烈的咳嗽,咳的时候浑身都在抖。船老了,咳嗽的时候佝偻着背,咳一下就小一圈。我终于支不住惊惧的双眼,仆倒在甲板上。
有清凉的风,带一点点咸咸的腥香。我悠悠醒来。
青天白日,我睡在一片辽阔的大地上。远处的海水温柔的蓝,象情人的双眼。
大地似乎刚经过一场大暴雨,到处都是一洼洼干净的水,东一块蓝,西一块蓝,象一面大镜子不小心让人摔碎了,溅得满大街都是。一时童心大发,咕吱咕吱一路踩过去。小时候我最喜欢下过雨的街,到处都是大水洼,水洼上有美丽的彩虹,每次想去捞,总被妈妈的手一把捉回,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彩虹摸上去是什么样。
我蹲下身,水很凉,彩虹在对我微微笑。我的指尖轻轻抚摸,啊,原来彩虹真的是看得见摸不着的。
有清亮亮的歌声,在风中传出很远。
我开始往前走。
这是什么地方呢?
好多好多的高楼都不见了,也不是不见了,它们只是都躺了下来,所以摊了一地都是。
我从来没见过人可以这么高大,他们随随便便拎起一座大楼,上下左右的拍打,蓝色的水从楼房的各个角落滴下来,滴成一个个大水洼。
一下子没了那么多钢筋森林,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我觉得我快管不住自己的脚了,它们兴奋的一个劲的往前直冲。
我经过一大片一大片地,人们都在阳光下忙碌。有的在看书,我也凑过去看一看,字大大的,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我看见小白兔妈妈回来了,唱很好听的歌:
小兔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妈妈回来了
有人在晒被子,我也凑上去闻一闻。被子上满满的都是太阳的味道,我深深深呼吸。还有人在地上挖一个个小洞,然后把种子埋进去,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是在种鲜花。没有枯萎,只有盛开的鲜花。
所有的人们都光彩照人,因为我们的面前是鲜花和绿草,我们都在太阳底下走,蓝色的海让我们学会安静,我们不能象那些花花草草那样只知道怒放,我们是人,比最高的楼还要高大的人。所以我们要笑,也要学会叹气,为大海轻轻的忧伤而黯然。
我在这时候看见了月儿,她站在阳光里向我招手,我笑了,说,这样不好,你不是已经嫁给那个当官的了吗?月儿望着我,眼睛里充满惊讶,她说,箭,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认识我了?我是月儿啊,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所以,所以,你是我的初恋情人啊。所以,所以,我们会一辈子,不,是生生世世,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我笑了。我说这太好了。所有的初恋情人都是有情人,所以他们应该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有很吵很吵的声音传来。
我就醒了。
好几次骑自行车回家,都在延安路那儿碰到一个红灯,不得不停下来,一停下来脑子就开始瞎想。就想到了这个很久以前做过的梦。如果所有的初恋情人都能一辈子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这个世界就会少掉许多来来回回的折腾,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更有情呢?就象眼前的这个红灯,对我意味着一种结束,对别人则是一种开始。如果我们的情感世界里只有黄灯,永远活在对戈多的等待中,永远保持一种即将的姿态,是不是更容易避免伤害呢?
我知道,自己如此耿耿于初恋,是还没能把你忘记。
我们曾经相爱过吧。
在那些马路上。
华山路广元路那儿有两个很好的外烟摊,我们曾发誓抽遍每一种烟。台湾的Silnon,韩国的This,俄罗斯的Virginia……还有许多长长短短的雪茄。猫在交大校园教学楼的阴影里,你倚在墙上,在一明一暗里发呆。我看着你。有人弹断断续续的钢琴,然后,夜就深了。
故事在一条马路上开始,也在一条马路上结束。
最初我还没有回忆。
因为没有触景生情。
直到今晚。
每个人都有失恋的时候。我不知道别人会干什么。我不会象警察何志武那样每一次失恋了就去跑步。我不是男生,不用害怕流泪,尽可以当众掩面大嚎,只要我愿意。何况,我的肺活量没有一条河鲫鱼大,是力不从心了。
我只能走。不停的走。从背对你的黑暗开始。
永康路上的深深梧桐里,我们在一幢幢法式别墅间绕啊绕,绕到迷路。在斑斑驳驳的墙上,手指轻轻碰。什么时候的事?
站在你住处的门口,我的头轻轻抵在黑漆的铁门上,露水湿。
开开门吧让我进来!
你走你走我没有未来!
你让我离开我就离开了,虽然我并不想走。你说我是祖国的花朵,我应该过有阳光雨露的日子,你说你是好战的阿修罗,只能活在黑夜的战火里。
隔岸观火的苦,一下子覆过来。
永嘉路、陕西南路、绍兴路、我一路走下去。
你已睡了吧,不会做梦吧,而我的逃离,才刚开始。
我们都那么热爱绍兴路,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汉源书屋的时候非常诧异那样大气的一个店居然建在垃圾箱旁边。那一次我没有进去。那个初冬的午后,我去的是同一条路上,另一处旧旧的老房子——《小说界》杂志社。去毛遂自荐自己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楼梯嘎吱嘎吱的旧,似有故人窃窃私语。
从此喜欢上绍兴路。
我们常常看书直到天黑,然后牵了手出来,去街口的那家牛肉拉面摊,要一大海碗的面,搁一大把香菜,呼啦呼啦下去,身子立刻暖了起来。你看着我红红的鼻尖微微的笑。这就是永远吧,我想。
再后来就拖了你出来逛街。不下雨的日子我们去华亭路,常常有人晃过一张张打口碟,那儿的犄角旮旯总有一撮一撮的人,或蹲或站,这是我们的世界。有时遇到市容监察的人,开部车呼啸的停在路口,会急急奔去通风报信。从他们那儿,我先赊后买了不少好碟。象Laurie Anderson的音乐,“黑夜时的自慰”,有一点点不清醒的迟钝。
你离开后不久,华亭路就拆了,我的朋友们都不见了。只余我一人,塞着耳机翻来覆去地听那些碟,老也听不坏。
我们分手的那天你毕业了,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毕业了,我愿意等你直到我毕业。从那一天开始,我天天听你留下来的碟。我告诉我自己,当我听坏所有的碟后,你如果还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去淘片,不等你了。
明天,明天,我想我该去北苏州河了。这一次,又会有怎样的碟呢?
阴阴的天,心也一点点洇湿,有些痛,以为过去了,也只在晴天。象这样的日子,关节炎似的隐隐作痛的,仍是那个故事。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去听摇滚,去擦衣擦到破的小店里淘最新最旧的卡口碟。上个礼拜日,一个人去了绍兴路上的汉源。蜷在最里边的沙发上,看陈丹燕的新书《上海的红颜遗事》,哭得喘不过气来。
透过天棚,我看见天是灰色的。
有结婚的喜炮,轰轰地响,我一把扯上厚厚的落地窗帘。
而姚姚,书中的女主角,在江宁路上被车碾过的早晨,又是谁替她轻轻盖上,那一地的黄叶?
出来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书屋对面一家小小的礼品店,微雨的夜晚,小小的店堂里竟只点了一支矮矮胖胖的蜡烛。两个人,面对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有棋子的声音,轻轻落下,直落到心里去。
我扭过头,死死盯住廊檐下一个蓝色灯笼死死忍住盈盈的泪。是木头的踏实。
而这样的日子,我也会有吧。
梦里诡谲的雾霭

心情分类
推荐日记
分享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