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声明,这不是我个人的作品,只是我欣赏张曼娟文笔
珍珠眼泪
他把珍珠偎在脸畔,我的眼泪,在他的面颊上。
像是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意,他的明亮的眼,我的明亮的泪,天上明亮的星星。
倚靠在岩石旁的洞穴里,夕阳渐渐沉落,落进大海,然后,月亮会升起来,今夜是圆月,是我上岸的日子。
我已经等了一整天,等着风把我的鳞片吹干,等着月光将我的尾化为人类的双腿。在水晶球里,我看过人们用腿走、跑、跳,以及舞蹈;在宫殿里,我也听姊姊们描述过
一双腿的美妙,站立在地上并且行走的神奇。等待这时刻的到来,其实已经很久了。
是的,我是鱼。但我不是普通的鱼,我是人鱼。
我们与人类本是同族,百万年前,生活在海洋的我们改变形貌,从海里走上陆地。临上岸,我的祖先犹豫了,因为舍不得拋下碧蓝的水晶世界,这一迟疑,下半身无法变化,只得与人类的祖先告别。
回到海里的人鱼族裔失意惆怅了许多年,因为,上岸以后的人类仍有下海的本领,近来甚至还飞上了天,彷佛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化为人上岸游历一番,又回到海乡的
族人,最近总是说,陆地上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劣了,人类也不像我们这样优雅和平,他们不断制造战争与屠杀,血和火和死亡。
“终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族里有智能的长者这样说:“我们祖先的选择没有错。”
然而,对于陆上的大千世界,缤纷万状,我们仍是好奇的。不知从何时开始,男鱼十八岁那年,女鱼十六岁那年,可以有三十天的地上岁月,从这个月圆之夜,到下一个月圆之夜。
这样的时刻,总算让我等到了。
黎儿!黎儿……
我的姊姊们浮上水面,缓缓游到洞穴边。
月亮快出来了。大姊说。
你真的决定上岸去吗?二姊问。
去吧!去吧!我错过了这个机会,好后悔呢!四姊说。
得了!你那时忙着恋爱,那里希罕。三姊笑着调侃四姊。
她们说着笑着,但,我们并不靠声音和语言来表达。我们心意相通。这一点似乎比人类进步,据说语言文字不易精确传达,加上人类善于隐藏、掩饰,言不由衷,许多误
会、冲突,甚至战争,便是这样引发的。
镜姨叫我带这个给你。二姊送来一粒橙色的丸药。
这是什么?
这是声音和语言。你需要的,假如真的找到了他,就要让他明白你的心意……
我们同时想到,许多年前族里最美丽的人鱼公主,为了爱人,甘愿变成泡沫的悲惨故事,只因她缺少沟通能力。同样的错误,我们鱼族绝不再犯。
镜姨要什么条件作交换呢?我问。
镜姨是族里的巫师,从她的水晶球中,我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在那里。而她叫姊姊送来声音和语言,一定是有条件的。
吃了这药,你就失去游泳的能力,在恢复原形以前,下海就会淹死。二姊看着我。
怕什么!只有一个月。四姊嚷着。
你不知道。有时候会很想家的。三姊说。
我环顾她们,突然觉得舍不得了,突然觉得害怕,不想离开了。
黎儿!你只能有一次机会,一定要想清楚。大姊慎重地说。
我彷佛又见到他,那个健康俊朗的水手,在波涛中翻滚如游龙,他的朗朗笑声;念诗时温厚沉稳的声音,棕色的微卷发丝,棕色的饱含情感的眼眸,嵌在颊上深深的酒窝,
撒网时矫健的身手。
我从二姊手中接过丸药,吞咽下去。
“我要上岸去。”我说。我听见自己这样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原来,原来我的声音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的声音好听吗?”我兴奋地问。
月亮出来了。姊姊说。
你的声音很好听。说这话的是男鱼昆德,他不知何时来的,并且带来了我们的小妹妹吉儿。
吉儿喊着:姊姊别走哇!
她迅速游过来抱住我,剧烈的疼痛使我弹起来,摔在岩石上。
别碰她!姊姊们拉开吉儿:她的尾巴和鳞片已经风干了,马上就要蜕下来了。
在银白的月光下,我看着下半身奇特地裂开分离,姊姊们帮着我揭开尾巴,罩上人类衣裳的剎那间,我看见一双腿,真的是一双人类的腿。
我转侧身子,坐在岩石上,试着感觉有腿的感受。
昆德把我的尾巴浸在水中,跟随了我十六年,现在彷佛不属于我了。
我替你保管。昆德说:一个月以后你不回来,它就会僵硬,鳞片会脱离,再也不能用了。
他取出一只琉璃小瓶给我。
带着这个。
“这是什么?”
人类缺不了空气,阳光和水。我们人鱼族缺不了海洋和生命之泉。这是生命之泉。你每天喝一点,就不渴了。
“谢谢你。”
姊姊!你会回来的,是不是啊?吉儿高声嚷着。
“我当然会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们来接你。姊姊们挥手:别怕!走吧!再见了。
再见了。我的蓝色的海乡。
我的肌肤首先变换颜色,长年在海水中被映蓝了的肤色,在月光下,逐渐褪色,成为皎洁莹白。我的行动因突然沉重的身体而迟缓,是因为不再有水中浮力的缘故吧?大
概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我向内陆走去,往心中那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听见潺潺流水声,啊,是小溪。我又走,突然被眼前不能置信的景象惊慑,那该是一片草原,弥漫一整片,细细小小,荧
荧亮光。一大片闪闪发亮的大草原。仔细望去,发现那亮光移动着,草原彷佛也飘荡着。是虫呢!是一种提着灯笼飞翔的虫子,陆地上竟有这么动人的景色。我征怔地看了许久,
不忍离去。
继续走,走过村庄时,闻到了浓郁的香气,是二姊说的七里香?还是三姊说的玉兰花?
黑夜中不能辨识的一股幽香。
当我终于走进这座叫华郡的城镇时,天已经亮了。
华郡的人们大概是勤奋的,上工、上学、作生意,都早起并且出门了。我在路边坐下,觉得疲倦了,又饥又渴。
而且,因为长途跋涉,我心中的方位已失去,我迷路了。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我的恐惧也浮升起来,现在,我真的置身在人类的世界了。听着他们的喧哗,嗅着他们的气味,愈感到孤独。
“你们看!那女孩的头发好美。”
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善意的女孩,叫做珊珊。
“你从外地来的吧?只有一个人吗?需要帮助吗?”她俯身问我,黑色的短发,戴着俏皮的小帽子。
其它的男孩女孩也围拢过来,我尝试着用他们的语言沟通:“我、来找、方若士。他是一个、水手。”
“啊!”他们站起身子,一齐望向走在前方的年轻人。
“叫他!”珊珊简短下令。
立刻有个小男孩跑上前去,跟那年轻人说话,年轻人站住,转回头……是他吗?我深深思念,不能忘怀的那个人。
转回头,拧起的眉,飞扬的眼,修长的身材,的确很像,但我知道不是他。
不是。我的如擂鼓一般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然后问:“你是谁啊?找方若士做什么?”
“喂!方思洋!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人家是客人耶!”珊珊在一旁打抱不平,我开始喜欢她了。
“大小姐!这里没你的事了。她是我家的客人。”
“神气活现。”珊珊甩头就走,却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黎儿。”
“很高兴认识你,如果受了欺负,来找我。”
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我和方思洋。我有些紧张,显然他并不和善。人类为什么那么容易生气呢?
我紧盯着他看,他却像有些腼腆,眼光望向另一边说:“跟我走吧。”
我默默地跟随他,穿过大街,转进幽暗阴湿的小巷,踩着石板地,他忽然问:“你怎么认识他的?认识多久了?”
“我,偶然认识的,大概三年前。”
是的,三年前我在海面上看见他,听见他吹口琴,那时候就在等待十六岁的生日了。
“三年前?”思洋停了停,而后继续走,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
他在一栋半倾的破旧房子前站住,对我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周围都是齐整洁净的楼房,有些阳台窗上还种着花,方若士为什么竟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他不是个积极勤奋的青年吗?
看见我迟疑着,思洋大声叩门,并且扬起声音唤:“伯伯!伯伯……”
没有回答,门却开了,大概没锁上。思洋索性推开门,狭小的房子充满霉味,所有家具堆在一起,高高的窗口投射进来一束光,光内的摇椅上,颓倒着一个男人。
“他怎么了?”我惊恐地。
“别拍!他只是又醉了。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
我跟着思洋走过去,才看清那是个须发不整的落魄老人,松弛的皮肉堆积着,灰垢与皱纹堆积着。令人不舒服的凸腹和冲天酒气。
“醒一醒啊!伯伯!有客人来找你。”
“不是。我不找他,我找方若士。”
“他就是方若士呀!”
“不是的,他不是……”
“你究竟见过方若士没有?他是我伯伯,我是他侄儿,认识他十八年了,他就是方若士!曾经是最风光的水手,现在,就是这样了。”
方若士,怎么变得这样苍老?这样丑陋?怎么会呢?
我想起镜姨在水晶球中找到方若士的踪迹,我急着要看,她却笼起水晶球,意味深长地说:“陆上岁月与我们海中岁月,是不同的。”
我到此刻才恍然明白,海中三年,却是陆上三十年,我所牵系想念的人,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站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所有的气力都流失了,摇摇欲坠。所有的一切,都是荒谬的。上天怎么忍心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思洋!你这个不上进的坏东西!又逃学了!你想把我活活气死。是不是!”
充满怒气的咆哮声在门口响起,那个妇人是思洋的母亲。我看见思洋跑过去和她说话,而我只能坐在地上,反复地想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
思洋的母亲走过来,扶起我,温柔地说:“孩子!不要悲伤,他这个样子已经好几年了。来!告诉我,你从那里来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跟他是……”我停住了,不知该怎么说。
方太太仔细打量我,突然眼中绽出光彩,捉住我的双手:“你是他的女儿,对不对?啊,一定是了。没关系,我们不必告诉他,免得刺激他。我是婶婶!”她一把抓住思洋:“他是你堂哥。”
思洋挣开母亲,不耐烦地:“黎儿也没说是伯伯的女儿,你干嘛说她是?”
“我看得出来,我有经验啊。”
“婶婶。”我呼唤,这一声令方太太喜;却令思洋恼。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因我需要一个身分。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是被海洋害的!”方太太咬牙切齿地。
“妈!你又来了!”
“难道不是吗?你伯伯叫海上妖精给迷住了,穷困潦倒,还瞎了眼!你爸爸被大海夺去了性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还天天要往海上跑……”
海上妖精?穷困潦倒?还瞎了眼?
后来,思洋告诉了我方若士的故事,说他年轻时风采迷人,每个码头都有等待的女人。
然而,他却在海上看见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他为她念诗,吹口琴给她听………讲到这里,思洋忽然问:“你听过人鱼的传说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相信。而且有一天,我也要到海上去寻找。”
“方若士怎么瞎了?”
“他后来一直在海上寻找那个女孩,找了好久好久,做事心不在焉,没有老板肯雇用他,他只好回到陆地上,在岸边痴痴地等着、望着,后来就瞎了。”
我想起,年轻的方若士在深夜的海上,从甲板探出半个身子,急切地说:“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我要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
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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