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不配你的美好-下篇

    1997年夏天。凌晨，接到了梵雪的电话。铃声是在无边的黑暗中骤然响起的，没有前奏，让人手足无措。
    陪我去爬香山吧，我想看日出。电话里她声音低沉的如同暴风雪中阳台的草，有着求救的味道。我听出了疼痛。
    四点，天蒙蒙亮，我和她相约在香山脚的阶梯前。还和半年前一样，短发，乱糟糟的没有梳理，一件白色的棉布大背心罩住了她半个娇小的躯体。还是那条破牛仔裤，膝盖的地方更白了，左边还破了洞，一双拖鞋。还有地上的那个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我远远的就认出了她，独自座在阶梯上，双手抱住头，满地烟蒂。灰暗的天色衬托的这个弱小的孩子脆弱不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个眼睛明亮的女子在命运前屈服。
    走吧，上去，我们去看日出。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一双小手冰凉得毫无生机。
    一路上，她没有和我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的爬着阶梯。幼稚认真。就好象她在爬的是命运的阶梯，一定要爬上去，征服残酷的现实。我拉了拉她的手，依然的冰凉的，运动的热量也温暖不了她心灵的寒冷。这从灵魂里散发出的冰传递到那双柔软的手上，可惜我改变不了。
    发生什么了么？我紧卧住那手不放，生怕一放她就会任其寒冷下去，直到冻结。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多么努力，就是换不来她的肯定，在她眼里，别人永远都是最好的，我做的事，所有的都是错事。她要钱，我赚多少给她多少，为什么她从来不问我一下在外面我受了多少苦，我流了多少泪，我受了多少侮辱？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啊？梵雪咬牙切齿的哭着，倔强着背对我，双肩颤抖。
    是为了一个男人么？如果这样，他不值得你爱。这是我从她话语间所能想象到的问题的结症。这也是我所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不是。她只说了一句就再次沉默。任眼泪无声的流。我倒宁愿她大声的哭出来，大醉一场，大声控诉。她的无言让我恐惧，恐惧那对曾经让我沉醉其中的明亮的双眼被空洞再次掩盖。
    到达山顶。天色依然灰暗。俯视山下，众生渺小。葱绿的山林似一双双幽暗的恶魔之眼，偷窥着雪的凄然。可她还是沉默。
    从包里拿出烟，点上，送到嘴边。我看到她拿烟的手微微抖动着，寂寞的手。一瞬间，我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也许梵雪抽烟不是为了烟瘾而抽，她是对人生没有安全感。即使她坦荡，还是有什么放不下，天真而又惶恐。她需要有个生命力的东西陪着她一起燃烧，一起放纵，一起沉沦。命运真是不可违抗么？
    烟抽完了，踩在地上。雪跑到山顶边上开始呐喊，喊出她心中无限的委屈。对着天，对着命运，对着注定的东西。
    天哪~！我算什么？我算是什么？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啊~！我只是生出来让人摆布的么？我只是用来利用的么？你告诉我，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也是人，为什么我逃不掉？这桎梏，这枷锁，这捆绑住我不让我飞的伦理！！什么孝顺，什么亲情，都是他妈的放狗屁！！这天，你不长眼么？这地，你没心么？你看到世间的反常了么？钱是什么？真的重要么？在她心里，钱比我重要么？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为什么你听不到，为什么你看不见，为什么你不肯改变一下。为什么我要的真诚你就不能给我？为什么我要的温暖你不能给我？为什么你不回答我，你怕了么？你自己造就的人你不敢面对么？人性是什么？在钱面前，人性就是他妈的屎~！
    喊了半个小时，梵雪跪在地上，无声的流着泪。我从背后轻轻的抱着她，生怕她一个冲动就从这山上跳下去。她的头偷温顺的靠在我怀里，不出声。只是紧紧的抓住我的衣角，像抓了上天的回答。用衣服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我拥着这张娇弱的脸，说，和我说说吧。
    她把眼睛从天空中移到我脸上，和我对视。眼睛里没有明亮，只有死灰一般的沉寂。
    我2岁时爸爸进了监狱，贪污。六岁时妈妈再嫁，继父吃喝嫖赌挥霍了我妈的积蓄后，在我12岁时，我妈和他离了。一贫如洗的我妈带着我投奔我姨。在我姨家住7平米的小房间，每月交房租。14岁时，我姨为了和那个家在农村的在城市里没房子的男人结婚，把我和我妈哄了出来。从此我们就租房子住，从济南的南边般到北边，那有便宜的房子我们就住那。一年到头搬家成了家常便饭。像过街的老鼠，被人讥笑。我妈天生好强，好面子，经常和我姨他们攀比。以前我家有钱时，四个姨常登门笑脸。后来出了事，一个个落井下石，不肯相帮。都是当面哭穷，背地里看笑话。我考上重点高中时，没钱交学费。我妈就跪在地上求她们借钱。换来的是无情嘲笑。此后我妈就心灰意冷，性格也变了。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钱是最好的。我上高中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妈没告诉过我。她只是每天都在告诉我男人是不可相信的，将来要嫁一定要找个有钱的男人嫁。她只是告诉我，这世界，钱什么东西都可以换来，钱的最好的东西。可我不信，我相信一定还有什么比钱更值得为此生追逐。后来，我来北京工作，刚到时我给人洗碗洗盘子，每个月拿260，我给我妈200。后来我在夜总会做服务员，钱多了，我上夜校。再后来，我当上主管，钱更多了，客人给的小费加上别人贿赂我的，我攒啊攒，在济南给我妈买了房子。很小，够她一人住了。我姨家电视是25寸的，我给我妈买29寸的。姨家没有VCD，我也买了。别人家有什么我能给买的我都买了。唯一我用钱买不到，是别人家里的平和温暖。我来北京三年了，开始我每个月都回去，当我把钱交到我妈手里时我渴望看到她的微笑，虽然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每次回家，总是听她说，谁家又挣了多少钱，谁家又买了大房子，谁家的女儿多争气嫁了个日本男人，给娘家多少钱。这些我都能忍受，做让我受不了的是她每次对我的冷嘲热讽。渐渐的我开始不愿意回家，两个月回一次，半年回一次，在家呆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一个星期，三天。这次我回去我只呆了一天，看她平安无事身体健康我就回来了。开始我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过年宁愿独自呆在租的房子里看电视也不愿意回家。我为自己的不孝难过，但是我实在不能面对那张只对着钞票微笑的脸。你知道昨天我回去她和我说什么吗？为什么人家的女儿能嫁个大款给她妈十万，而我不能。为什么我这次回来，相隔半年了才给了她2000块。你能明白吗？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是平静的回答她我用钱买了电脑。可我内心是什么感受啊~！你知道么？你知道么？我只想平凡的活着，回到家里亲人能给我一句温暖的问候。三年了，我盼了三年，等了三年，就是等不到她一句安慰的话。我只不过是想她能对我说句，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注意身体。这句话我等了三年。三年！！
    梵雪在我怀里用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唇，眉头紧皱。我伸出双手想将那额头舒展开。但我无能为力。我就这么看着她用力咬出血来。惨白的脸色配上鲜艳的血红血滴，忽然让我想起了梵高自画像的背景，令人不安的气息。
    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只能奉献出我的怀抱。借给她暂时的温暖。
    我一直忘不了那天我妈为了我的学费给她们跪下的情景。所以后来，我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能谅解，这只是命运的不幸造就的，我不怪她。我仅仅是想要一句话，哪怕是骗我的，哪怕是客套的，哪怕只是随口说说。就一句关心我的话，我最爱的亲人，我仅存的亲人关心我的话。可惜我始终等不到了。林，你告诉我，活着为了什么？我没有自己的理想，没有自己的目标。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曾经我以为，对我最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我令到我妈妈生活有着落，不再为生存奔波。我令到我重要的人快乐，所以我快乐。可是我错了，欲望的无止尽的。我给她一万，她会想我可以再给她十万。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想在一刻，为了自己而活~！只是单纯的为了自己活着，林，命运真的不可违抗么？
    当然可以。沉浸在她对生活的控诉中，我没有察觉到死亡的气息萧然而至。
    梵雪从我怀里站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说，看来我们是等不到日出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太阳是以什么姿态重生的，林，你看，天空多美啊。灰暗的色调，像梵高的调色盘上充斥的蓝和灰。
    恩，雪。命运也许真的不可违抗，但是不到尽头，你就不可能知道它以后的精彩。还是值得期待的。
    谢谢你啊，那个书包送给你，做为最后的礼物吧。雪的眼睛里散发着因对什么事情坚持而有的明亮。真美~！
    什么书包啊。什么最后的礼物？别乱说话，你以后还得送我好多礼物呢。
    你身后的啊，我背了三年的为人民服务的书包，那个藏着偷来的书的书包啊。她又笑了，像是在暗夜中骤然绽放的烟花，惊艳而决绝。
    转过身去拿那个放在地上的书包。我听见梵雪的幽忧叹息从我身后传来。
    举世滔滔，梵高心事，终究无人能解。这个世上最孤单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起码他还有提奥在身边，我呢？我有谁？
    你还有我啊~我拎起书包，转过头。我看见了什么啊。梵雪一步一步走近没有围拦的山顶，竟无一丝留恋。风吹的她的头发凌乱，白色的背心后面印着红色的FX。
    你想干吗？不要啊！以我的距离，不可能追上前将其拦住。
    命运真的不可违抗么？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她跳下去了。一个生命在我眼前跳跃了一下，消逝了……
    对着梵雪，我就像在观赏一出电影。内容精彩绝伦，全因为女主角那双明亮真诚是眼睛。只可惜是悲剧。我始终只是观众，无力改变内容，无力改变结尾，无力改变命运。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雪花飞舞，有一片，刚好飘落到火红的炉子上。一瞬间，立即融化，归于空寂无有。它存在过，却来不及留下任何痕迹。当片片雪花你挤我攘的争着投向艳色，也只不过是一场无谓的追逐。但是，命运真的不可违抗么？
    
    书包里遗留下一本存折，一份遗书，一本书。
    
    遗书：
    林，原谅我的自私与软弱。我选择了逃避，22年来，我勇气面对的生命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虚空。我想大哭一场，大声的嚎叫。可是我不能。我只能无声的哭泣。我不能惊醒熟睡的妈妈。对于命运，我一直屈服着，像一条狗。我渴望挣脱这一切，所以我才会这么做，像鸟一样的飞翔在命运的深渊。我会死么？不会，那不过是我的重生。希望你为了我的再次复活而高兴。如果名字能改，我到是希望我叫梵血而不是梵雪。我希望能做梵高的背景，以我的一生，以我对命运的抗拒。我要用我的鲜血激活这虚伪的世界。但我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也只能为尘世上的颜色添一笔浓烈。林，别为我哭泣，这世界，我毕竟来过，我毕竟曾经真实的存在过。为了我最爱的人，我也曾获得快乐。
    就算是谢幕，我脊梁的弧度也是最完美的。
    包包我送给你，里面有我最爱的梵高。
    再次拜托你一件事，别告诉我母亲我是自杀。就说我是意外死了好了。存折上的十万是我一早就存好了的，密码是她的生日。本想在今年她生日时买一份养老保险给她一个惊喜。可惜，她自己错过了。
    林，命运真的不可违抗么？
    那我就违抗它一次！！
    
     梵雪绝笔
    
    
    五年了，我无法忘记那个眼睛明亮的女子。在北太平庄的天桥上，我曾抓住的那双手。开始抽烟，是她曾经抽过的七星。我有烟瘾么？不是，我只是想纪念一个朋友。也许我寂寞的手指同样缺乏安全感。每年细雪纷飞，天色灰暗的时候，我都会穿那件胸前以红毛线编织着大大的FX的白毛衣。新房子装修，满屋子挂的都是梵高的画，在床头上挂的是她最爱的Starry starry night(星夜).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他们当日无法爱你
    
    But still your love was tru e 你的爱却依然真实
    
    and when on hope was left inside 在灿烂的星夜里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没有希望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pten do 你结束生命如同绝望的爱人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我多希望能告诉你,文森 梵高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这世界不配你的美好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命运是可以违抗的，只要你为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