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把纱窗关得死死地,室内一日一回洒扫干净,还是看到蚊子悠悠打眼前飞过。
通常只有一只。急忙搁下手边的事,随手卷了纸,戴上眼镜,四处侦查,发现蚊子停在悬吊的灯叶上,蹬个蹦,挥动纸卷,猴儿样,蚊子优哉游哉一路飞进卧房,看来不像被我震走的,是它自个儿散心去的,更伤人自尊。卧房里衣橱、书柜、床榻都大刺刺地摊着,也不知道蚊子躲到哪件衣衫裙裾?常爱穿黑,这贼一定钻到黑色里。随手关上卧房的门,算是将它软禁了,回到书桌前,才发现手上的纸卷正在撰写的一张稿子,墨汁未干,标题与首段文字相印成:“寂寞像死死打只蚊子”,这题目有味儿,耐嚼,可是不宜采用,难道还需要一只蚊子来修改我的标题吗?
我重新铺好稿纸,把能用的字儿给搬过来,那张稿子随手揉成一个小胖梨丢到字纸篓里。我开始思索“寂寞”这个问题, 脑海里浮现一连串的画面,有的甚至荒谬怪诞,看来都不宜落笔。到底寂室是什么?忽然非常模糊,我沮丧起来,像罹患储忘症的人对着镜子却叫不出镜中人的名字!又开始玩起猜谜:寂寞是什么?它可以吃吗?会不会缩水?会不会沸腾?每个人都有吗?它是一种癣吗?它会传染吗?把它放进咖啡,会溶解吗?假如一个寂寞的人跟一个不寂寞的人在—起,是寂寞的人变成不寂寞,还是不寂寞的入变成寂寞?一个人的时候容易寂寞,还是多数人的时候?它是不是数学名词?寂寞开根号等于多少?寂寞的N次方还会等于寂寞吗?
远古太初,第一个发现寂寞的人是谁?他在什么状态下发现的?也许是在河里猎鱼,没猎着,忽然看见一条鱼色甜甜地睡在水里,动也不动,他使劲用力一刺——原来被水光浮影欺骗了,刺到一只肥肥的脚板。那种痛到骨头失散的感觉,也许就叫寂寞。(这么说,寂寞带了点痛!)
或者,在旷野上,被一头野兽攻击,他徒手搏兽,一身肌肉乱蹦,龇牙咧嘴,汗水奔窜,好不容易把猛兽治死了,自个儿的心窝也捣了个穴,血,大碗大碗地流,他仰望着美美的蓝空,想一小段儿心事:“好可惜哟!不能把兽扛回去!生柴火的女人们, 眼睛守着莽草路,等待莽草摇呀摇呀摇动起来……。”这时,他流了一滴泪,长长地叹出最后一声气息:“啊!寂寞……!”(寂寞与绝望孪生,我想。)
也可能是女人发明的。某个燠热与冷酷交流的夜,在栖身的岩穴内,欢爱之后,鼾声把空气吵得更躁。女人睡不着,听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狼嗥,她爬出岩穴,赫然看见一轮惊人的月盘,晶亮得带了杀气。流动的光芒将四野照成覆雪之草坡、银铸树林,也将她爬行的裸体烘烫了。她那无人探测过、莽林一般的内心忽然悸动起来,惊觉到夜半的狼噑实则是她体内分裂的声音,她艰难地撑起身站起,在银白的月芒之下,骨与骨撞击、血与血冲激,她咬牙忍住体内一万匹饿狼被芒剑一一刺杀的痈楚,直到夜野堆满了银色的狼尸,而她不再是渴血蛮民、噬肉的人兽。岩穴之内,鼾声将蔽体的兽皮与搁首的石枕煮熟了。她俯视熟睡中的男体,幽微地发声:“无知的兽......啊!寂寞的人啊!”(寂寞是从蛮荒蜕变之后,再也找不到同类的孤独之感。)
我打了冷颤,老实说,不喜欢陷入如此惊饰的想象中去推敲“寂寞”的原始字义,并且开始后悔答应写“寂寞”这类跟自己犯冲的鬼题目——我正在学习过快乐生活呢。下决心取消这次邀稿,杂志社那头响了二十几声空铃没人按,白日花花怎么着不上班?都猎犬一样出去搜“寂寞”这只臭袜子了吗?忽然想起今天星期日,他们必定窝在家里过美日于,我吃醋起来,为什么大好天气我得绑在书桌前写“寂寞像一只蚊子”这种乏味文章。
蚊子!
我想起那只蚊子于,差点忘了,它是怎么飞进来的?
从早晨到现在,只开过几次门:取两份早报;上市场;中午,下楼取挂号信,大门虚掩了一会儿,蚊子就进来了?会不会是下午来访的客人留下的?蚊子躲在衣领里偷渡进来,人走了,蚊子忘了走?每种可能都无从查证,蚊子打我眼前飞过是个事实,我真嫌它,但不能找人抱怨:“看你留下什么好礼物 ---一只蚊子!活的!”这责词不够理直气壮,恐怕对方怀疑我患了都市性忧郁症,或是独居太久染了洁癖。除非生活在真空管里,否则拒绝不了蚊子。可憎的是,把蚊子带进来的客人,通常不会被它叮到。我感到无趣,“寂寞”的稿子理不出头绪,蚊子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决定吃晚饭、睡觉,一切明天再说。
半夜,被蚊子的声音吵醒,我确信就是那只蚊子。
正在进行一些梦,随着情节远走高飞,我在梦中尽情地野,抛弃现实这桎梏,甚至不记得曾在现实世界存活过。说真的,这对时常生活中感到疲倦与反感的我而言,实是美妙的解脱。忽然,细微的嘤嘤声绕耳不去,非常粗鲁地插播到梦境里,梦开始招摇欲坠,人物与场景失去控制,立刻像战乱中奔窜亡命的人潮。我眼见梦境崩塌,丝毫无力挽救,意识跌入梦与现实的两岸之间颠荡即将溺于险恶的深渊,我开始知道梦已瓦解而现实的涯岸遥不可及,在非梦非现实的罅隙中痛苦万分,我奋力挣扎,使尽全力迎头撞向现实记忆建构而成的铜墙铁壁,终于跌到卧室里,床榻上,进入那具使用了二十多年的瘦弱女体内睁开眼睛;美丽的梦永远消逝了!有一种哭泣的感觉充塞胸臆,永远消逝了,毁于一只坟子贪婪的唇齿声!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对一只蚊子萌生杀机,带着复仇泄恨的决心。但,室内阒寂无声,除了我的呼吸。
捻灯,凌晨两点多,闹钟里三只针被关在圆形的旷野上互相追杀,也许是头痛的缘故,竟觉得时间非常残暴。在这种胜负未决的时刻,所有的生灵都应该乖乖躺在他们的方块积木上假死!我感到有一条血管像鞭子一样正在抽搐我的脑袋,这使我更加认定,活着其实就是一种假死,被关在时间竞技场内观赏时针与分针、秒针的比武,等待终场胜负,鼓掌之后离席;而事实上这是一场水无止境的欺蒙之戏,恶意的愚民政策。如果,此刻我是唯一揭穿骗局的人,我的下一步是什么?颠覆非睡即醒、非梦即现实的逻辑吗?抑或,在认清真相之后也难逃这些游戏规则?我不确定醒过来要做什么?我不确定我真的是谁?昏黄的灯光把四周象牙白的墙壁映照得像腐旧而荒凉的幽冥废墟,我所寄居的这具女体自从罹患严重的散光视障之后,使我看到的景象无时不在扩散,此刻尤其+54浮动得厉害,这产生一种错觉,我以为自己正坐在不冒泡的水族箱内!壁上悬挂的空衣架,看来像一个无知的“?”掉入丑陋的“”中不能自拔,这道用来诅咒人生的鬼符使我头痛欲裂。吊在窗钩上,一个布制的小男童宛如悬梁自尽,他背对着我,头部一片空白,像没有脸的小孩,满腹冤屈地对我控诉,仿佛我曾是一个邪恶的母亲,拿毛巾拭他的脸而用力过猛,把他的五官抹得干干净净……,我感到全身布满冷刺,竟开始颤斗,我怀疑自己身在何处?在梦的黏绳纸上逼视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前世罪恶? 还是在一片叫现实的剃刀边缘预设即将溅身的血腥?我呆滞地凝望一壁堆砌整齐的书册,希望寻获任何一丝温暖的记忆带我脱离恶地。那些不同世纪与国籍的作者曾以文字为灵媒与我亲密地交谈过。我贪婪地再次呼唤他们的名字就像干渴的小鹿寻找溪水,而当我发现镌着我的名字的一排书册正冷冷地取笑我时,再也忍不住哀哭起来:“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一座灵骨塔而已!一块块墓碑而已!”
就在活着的自己与死去的自己辩论那一个才是恒真的时侯,手臂被吮出一块红肿,蚊子!
一定是蚊子!
那只害我几乎崩溃的蚊子!
我确定自己完全清醒了,手臂上热辣的痒意比什么理论都真切,在脱离恐怖氛围之后.等着暗杀一只蚊子的念头在大大地振奋了我。象牙白的墙壁非常适合观测,我框上眼镜,看见它停在天花板上,又迅速飞绕几圈,企图甩脱我的目光,当然,它万万料想不到,夜半无声,蚁嘤好似一架轰炸机!我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故意捋高两袖,好让体温迅速扩散,以人血的甜腥美味刺激它的感官。果然,它贼贼地朝我飞来,停在被人气供暖的墙壁上伺机放针,我仍然不动,悄悄地以掌贴着地板,消灭手温,慢慢竖掌,移近,屏住呼吸,拍壁!移开,白壁上溅出一摊鲜红的血,掌心也染了一颗朱砂疮,它确死无疑,我狞笑起来,一只吸吮我的鲜血维生的蚊子终于死在我的掌心。血渍渗入白壁,拿抹布使劲擦拭,总算把蚊印灭干净。 继续睡。
躺在床上,了无睡意。我真的打死一只会飞的东西名叫 “蚊子”吗?既然失眠,干脆回到书房揍扁“寂寞”那篇稿子?如果“寂寞”会飞、会流血,事情不好办多了。这个念头振奋了我, 赶快在原稿上续笔:“寂寞侮一只蚊子,孽生在自己体内的,深更半夜才飞出来报仇。......”
我终于没把稿子写完。打算天亮以后,挂电话跟杂志社编辑说:
“打死一只蚊子,算是交稿了。”
1988年8月
寂寞像一只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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