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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六)

余秋雨散文集 [开心] 2008-08-09 15:21:33 星期六 晴天 查看:201 回复:1 发消息给作者

    六
    
  日子一年过去,连我们也渐渐老了。三十人的班级,已经有四个同学去世,
    每次追悼会,同学们哭得像家属一样伤心
  是什么机缘把我们拉在一起的,这已经变得很不重要。有一次我遇到很多年前
    到中学来游说我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的那位老师,说:“我的大半辈子都被你骗过来
    了。”他一笑:“骗来一位院长,值。”其实岂止骗来我这位院长,现任院长荣广
    润教授,戏剧文学系主任丁罗男教授,以及图书馆的吕兆康馆长,都是从我们这个
    小小班级走出来的。同学中,李小林依然在掌管中国最优秀的文学杂志《收获》,
    而她所承担的更重要的使命是维护巴金老人的健康。巴金老人在回忆录中曾用感念
    的笔触提起我们这个班级,想当年,只要听到武康路老人家里有事,班级同学就一
    人一辆自行车呼的一声去了。风风火火、爽爽利利的桂未明同学负责着《萌芽》杂
    志,她也要承担照顾家中劳累一生的文化长者的任务。而那位由郭沫若先生推荐来
    的曲信先同学,虽然身体不好却勤于教育,亲自培养出了著名剧作家宗福先、马中
    骏、贾鸿源、史美俊……。有一次招收研究生口试,我问一位考生,你最喜欢的当
    代剧作家是谁?考生回答是马中骏。我又问,你知道马中骏先生的剧作教师是谁?
    考生摇头,我得意地告诉他:“是本教师的同班同学,姓名暂时保密。”是的,连
    我们的学生也已经如此像模像样,我们确实都老了。
  人一上年纪,就会自然熄灭往常误以为灿烂的浮火,静静地去体会人生的厚味。
    在这一过程中,张可老师的身影总会越来越鲜明地晃动在眼前。已经不再仅仅是学
    生对老师的感谢,而是她以那么长的时间给我设了一个谜,揭开谜底居然是王元化
    先生。其实,更大的谜底是她自己。一个女人背后的学者,一个学者背后的女人,
    这个结构已经很有魅力,但更有魅力的还是第二结构,那就是:漫长灾难中的不懈
    护卫,灾难消解后的倦然退下。
  好一个倦然退下,这又使我联想到她早年的一个结构:共产党掌握政权前的出
    生入死,共产党掌握政权后的悄然隐去。这几个结构涡旋在一位高雅女子身上,使
    我觉得既恢宏而又神秘。现在,每次看到在苍老、疲惫中向我露出笑容的张可老师,
    总觉得这是一门玄奥的人生课程。我不再后悔当年头脑一热错考了上海戏剧学院,
    这种错考让我有机会直接面对这门课程,非常值得。
  中学毕业时的三个小夥伴约定各学一类专业等二十年后一起畅游世界,二十年
    早已过去,当年的约定也已经飘作云烟。各学一类专业就能懂得世界?这真是孩童之
    见。请看仅仅一个张可老师,就足够让我们终身去阅读。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我觉得需要对张可老师作进一步的了解,以便告诉我的同
    学和我的读者。前年,国际大专辩论赛从哈佛、耶鲁和中国大陆邀请了五位终评委,
    我和王元化先生正好在内,在评判的空余时间,我开始向他询问。前不久,我特地
    列出一些模糊之处再进一步请教王元化先生,终于,我可以为张可老师写下一段话
    了。
  这段话不长,大致如下───
  张可,一九二□年十二月出生于苏州一个书香世家,受良好早期教育。十六岁
    时考进上海暨南大学,这是一所拥有郑振铎、孙大雨、李健吾、周予同、陈麟瑞等
    教授的大学,学风淳厚。一九三八年十八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全力投身革命,
    大学毕业后主要在上海戏剧界从事抗日活动,自己翻译剧本、组织小剧场演出,还
    多次亲自参加表演。结识比她较早参加共产党的年轻学者王元化。
  抗战初年在一次青年友人的聚会中,有人戏问王元化心中恋人,王元化说:
    “我喜欢张可”,张可闻之不悦,质问王元化什么意思,王元化语塞。八年抗战,
    无心婚恋,抗战胜利前夕,有些追求她的人问她属意于谁,张可坦然地说:“王元
    化。”以基督教仪式结婚。其时王元化在北平的一所国立大学任教,婚后携张可到
    北平居住。但张可住不惯,说北平太荒凉,便又一起返回上海。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这两位年富力强而又颇有资历的共产党人势必都要
    参加比较重要的工作,但他们心中的文学寄托,在于契诃夫、罗曼.罗兰、狄更斯、
    莎士比亚,生怕复杂的人事关系、繁重的行政事务和应时的通俗需要消解了心中的
    文学梦,再加上已有孩子,决定只让王元化一人外出工作,张可脱离组织关系。
  因胡风冤案牵涉,一九五五年六月王元化被隔离,还在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张着
    惊恐万状的眼睛看着父亲被拉走。关押地不断转换,张可为寻回丈夫,不断上访。
    王元化被关押到一九五七年二月才释放。释放后的王元化精神受到严重创伤,幻听
    幻觉,真假难辨,靠张可慢慢调养,求医问药,一年后基本恢复。当时王元化没有
    薪水,为补贴家用,替书店翻译书稿,后又与张可一起研究莎士比亚,翻译西方莎
    学评论。张可还用娟秀的毛笔小楷抄写了王元化《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和其他手
    稿。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王元化曾患肝炎,张可尽力张罗,居然没有让王元化感到
    过家庭生活的艰难。“文革”灾难中,两人都成为打击对象,漫漫苦痛,不言而喻。
    
  “文革”结束之后,王元化冤案平反在即,一九七九年六月,张可突然中风,
    至今无法全然恢复。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王元化彻底平反,不久,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门主要领导
    职务。
  王元化对妻子的基本评价:“张可心里似乎不懂得恨。我没有一次看见过她以
    疾颜厉色的态度对人,也没有一次听见过她用强烈的字眼说话。总是那样温良、谦
    和、宽厚。从反胡风到她得病前的二十三年漫长岁月里,我的坎坷命运给她带来了
    无穷伤害,她都默默地忍受了。人遭到屈辱总是敏感的,对于任何一个不易察觉的
    埋怨眼神,一种悄悄表示不满的脸色,都会感应到。但她却始终没有这种情绪的流
    露,这不是任何因丈夫牵连而遭受磨难的妻子都能做到的,因为她无法依靠思想或
    意志的力量来强制自然迸发的感情,只有听凭仁慈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这种超凡
    绝尘之境。”王元化又说:“当时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是家庭。如果她想与
    我划出一点界线,我肯定早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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