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减速了,离心力使彼此疏远,它终于把我抛回了岸上。一名绑着手铐脚镣的死囚,盲从,继续盲从。我身边库嗤库嗤的声音没有了。地面上潮湿的红泥溅了我一腿,尽管它们都不愿意被我带到远方。空气中有种腐殖质发酵的味道,润泽得可以渗出水,这不是我所熟悉的,依旧皲裂的嘴唇证明了这些。我站直,睁开眼,发现脑后一片空白。于是我不去想这些。我的身后是什么地方我也无从知晓。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这节车厢好像只有我一个乘客,我从上个小站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空旷,只有风,混着泥土的味道。当时还有很多人簇拥在我的周围,他们的喧闹声盖过了我很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思绪,我甚至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对着我,透过污黄的牙齿里面的小舌头,那个地方的学名好像叫“悬雍垂”。他们大谈是否有出现核冬天的可能性。另外一撮人在讨论陵损街上哪里可以买得到最便宜的酱油。后来我发现如果自己继续听下去,不免会出现幻象,于是我在一阵微风和臆想中的月光下睡着了。在我醒来的时候只剩我一个。他们仿佛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在我做着夜晚邂逅似水童年的女孩的甜梦的同时约好在倒数第二站悉悉簌簌七手八脚轻轻巧巧地溜下车。当我感到窗外的凉意时火车恰巧停了,我也下了车。炎热与潮湿剥掉了我身上厚重的衣服,不禁令我抱紧双臂,痴痴呆呆地看前面,铁轨在下午的阳光里反射出并不刺眼的光芒,显得有些暧昧。铁路在我的视线里不再像前延伸,生活也如此将停止苍老下去。可是,没有路了。一座山正对着我,高得挡住了阳光,和我希望看到的东西。山上面是蓊郁的林子,这是我喜欢的角色。它让空气中弥漫了松针的味道,尽管这虚幻的让我以为像是舞台的布景。这里很干净,没有我在远郊的农村常见到的堆成山的垃圾,连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都找不到。我望见铁轨的尽头立着一座灰白色的梯形石碑,上面的文字已经被蚀掉了,爬满了鲜嫩的苔藓。我去过南部很多地方,但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建筑,不免有些慌乱,不敢回头。在我身边有茂盛的樟树林,因为我嗅到了卫生球的味道,我对面前的景色很不习惯,我还在回忆昨晚,昨晚还蜷在我自己的小床上,向你打听未来的方向。
这里的景色使我猝不及防。我突然忘记了我为何而来,好像是为了寻找一个,一个方向。而今我居然慌了手脚,在我的出游计划中,似乎没有这么个环节。
一个乘务员从前面一节车厢里钻出来。我松了口气,这里还有人。无论她长着一幅多么不协调的面孔,看上去都要比我的母亲还要亲切。她的手里端着一碗泡面,潮湿的炎热把她的脸蒸腾成了波浪状,暗黄色的脑门上凝结着晶状的油汗,那些汗全都受到了一个个红色疙瘩的阻隔而无法落下来。她走近我,把肥厚的看不见的血管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望着远处藏在树林里熟睡的猫头鹰,其实她并没有看见什么,她的眼珠在四处乱转。她在我的耳边用锯木头的嗓音告诉我:“没有路了。”
我一惊,“那这里是哪儿?”
“就是终点喽。”
“不是,我问这里的地名。”
“你都坐过来了怎么还要问我。”她的嘴里弥漫出我分辨不出地方的口音。
“可是……”这样问下去没有结果。我只好低声下气。
“那下面您去哪里呢?”
“跟着列车回去,和别人换班儿。”她的思路很清醒。
“那,这有没有住的地方?”
“是你自己坐到这里来的,你怎么事事都问我?”
我忽然想起自己买的就是到终点的票,而我又为什么到这里呢?我为了寻找,寻找一个方向。
女人转过身,意味深长地告诉我:“你只有在这里,每一个乘客都是这样。”
“那那些乘客通常都往哪里走啊?”
“他们早就下车了,或者往前面,或者……”
“或者什么?”我想知道我能不能走出绝望。额角冒汗了。
女人突然变得很生气,把没吃完的泡面一股脑儿泼向我。幸亏我躲得快,可是残剩的汤水还是溅了我一腿。她愤怒地瞪了我一眼,扭过宽广的臀,闪进了车厢,敏捷地带上了车门,突然大声叫嚷起来,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感觉那意思是在招呼司机开车。我看见刚才一直睡在远处的一个孤零零的车头咣当当地走了过来,换到了车前面,整辆火车首尾倒置。不一会儿我听见了拉汽笛的尖叫声。我开始着急了,我被人群这样轻易地抛弃掉了。
“可是你们要对我负责,我会去告你们……”我追向刚刚启动的火车,大声喊,可那个家伙离我越来越远了。
然后我发现我要告发他们的话除非我能活着出去,但这好像是个未知数。
空气也不喜欢我的喋喋不休,把我本来就不够浑厚的声音向着反方向吹走了。列车已经跑进了黑乎乎的隧道,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和发笑的铁轨一起。
全世界的时钟都被调快了。只有我不知道。
这里,或许是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