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担心,在这样一个讲坛上,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在彼此刚刚开始互相交流与了解的不同语种的文学中,我要讲的中国文学中构成最为丰富的方面,即所谓少数民族文学的情况,可能太过复杂了。昨天,从马德里的街道上走过,我看到那么多中国游客,簇拥在一个作家的白色雕像前照相留影。我想,他们都明白,那个人就是塞万提斯,他们也知道,这座白色雕像前黑铁铸成的牲口和主仆二人,一位叫做堂.吉诃德,一位叫做桑丘。但我不能设想,当一群西班牙游客到了中国,站在一个伟大文人的塑像前,会有这样一种熟悉的程度。这正是一个生动的隐喻。说明了,近代以来,在文化格局上,总是东方向着西方尽力的敞开。而西方,沉溺于自己某种文化上的优势,东方只是一个隐晦而模糊的概念。
全世界都向着西方敞开,东方的不同文化之间,却彼此隔绝与孤立,尽管中国和埃及,都是世界文明的最早创造者,仍然难以超脱这种格局。
今天,我作为一个有少量作品被西班牙语所翻译的中国作家,来向西班牙语的作家同行们,向中国文学的研究者谈谈是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
考虑到大家对对中国文学肯定知之甚少,那么,中国少数族裔文学的情况,可能就更加隔膜了。所以,谈文学之前,得先谈谈中国民族构成的情况。
中国有56个民族。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族占到了人口比例的92%。于是,其它的55个民族就有了少数民族这样一个特别的称呼。我想,这个少数是指人口的数量,而不是对文化重要性的一个权衡。而且,这55个民族,相互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别。人口最多的壮族与满族,在千万以上的人口。而十万以下人口的民族就有22个,总人口相加才63万。在中国大陆的世居民族中,西藏南部人口最少的珞巴族,才两千多人。
这些民族其它方面的情况也很复杂。
既有像藏族和蒙古族这样,生产方式,宗教信仰都相当一致,历史上就有很复杂深切关系的。也有这样的民族,如果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任何交往,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得到彼此间的任何信息。比如,西藏南部也是中国西南角的八千多人的门巴族和是中国遥远东北角上的六千多人的鄂温克族,就是这样的状况。但是今天,他们的子弟可能在同一所大学里学习共同的课程,他们甚至可能一起讨论两个民族在同一个时代,在同一个国家所面临的共同的机遇,以及他们各自文化面临的共同危机。
就以文学所必须倚赖的文字与语言来说,这55个民族的情况也很复杂。
有些民族有语言,也有自己的文字。比如外界比较知道的维吾尔、藏、蒙古和哈萨克这些民族。更多的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也有一些民族,在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为国家的支持,创制了自己的文字。但至今仍然有一些民族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也有的民族,曾经有过自己的语言文字,比如满族,但经历了清王朝对中国长期统治后,现在几乎全体都使用汉语与汉字了。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族,从形成时开始,就以汉语作为母语了。
这种情况,就决定了现在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除了一些有久远的文字历史,和深长的文学传统的民族,有自己的母语文学作家,有民族语言的杂志、图书和专业出版机构。大多数少数民族作家都是采用汉语进行文学创作的。而且,很多有自己母语文字的民族的作家,出于传播上考虑或其它原因,也有相当部分用汉语这种中国通行的官方语言进行各种体裁的文学创作。
正是因为上述原因,要简单概括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的汉语文学的创作情况也是非常困难的。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各个民族社会发展水平和文化教育水平的差异而形成的。有些民族,有较高的社会发展水平,有完整的文化体系,有自己的文学传统,这样的民族中,自然就产生出较高水平的创作与作家。而有些民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六十年前,还处在原始部落阶段。没有自己的文字,没有传授知识的学校,文学创作也是一个巨大的空白。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首先是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教育,然后才产生出自己民族的作家。
所以,当中国少数民族作家聚会时,彼此之间在创作水准上自然会呈现出巨大的差异。
一些最优秀的作家,不仅能以其作品处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水平上,一些成功的作品还通过翻译在国外出版。还有一些作家,创作水平较低,但在他们自己民族的文学史上,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其重要性甚至超过别的民族涌现出来的那些最优秀的作家。因为,这些人是他们自己民族的第一代作家,是自己民族的书面文学的奠基人。他们用汉语写作,一些人甚至用自己民族刚刚创制不久的文字进行写作。他们不是延续和发展和丰富一种文化。而是创造出一种文化,创造着自己民族的文化与文学的传统。
我本人,就是这个复杂的构成群体中的一员。
我所属的民族有千余年的书面文学传统,还有更深远的口头文学传统。近四年来,我个人就一直在努力对西藏一个伟大的口传神话进行整理与再创造,这部伟大的神话也是一部篇幅巨大的史诗,在一百多年前,就有欧洲人对其进行过深入细致的研究,来此之前,我依据这部丰富而且稍嫌芜杂的神话创作的同名长篇小说的《格萨尔王》中文版刚刚出版。它的第一个外文译本也即将在英国出版。根据英国方面我的版权代理的安排,我相信,这本书很快就会有西班牙文本问世。那会是我的第二本译为西班牙文的长篇小说。在二十年前,当我刚刚开始文学创作时,西班牙语中一些伟大的诗人,就曾经给巨大的启示。他们是阿莱桑德雷、洛尔伽和西门内斯,更不要说南美大陆上那些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家了。那些诗人,他们的作品总是让人深味欢乐背后的忧伤,这忧伤仿佛历史与人生的底色。反过来说,无论面对怎样的忧伤,这些伟大的诗人总能用节奏明快的西班牙语涂抹上欢快的亮色,就如我在这个国家旅行时,看到无论多么荒凉的景色都会被明丽的阳光照亮和温暖,从而也领会到西班牙民族性格中一个伟大的方面。我已经去过帕斯和鲁尔弗的墨西哥,也去过了博尔赫斯的阿根廷。这些由西班牙覆盖的国度。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有探戈舞表演的烤肉店里,一个阿根廷画家告诉我,他曾是博尔赫斯的邻居。他说,一个中国人对一个阿根廷人有如此的了解,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我告诉他,在一百多年前,无论是中国,还是西藏,都曾经非常顽固拒绝世界任何地方传来的外部信息。但那已经是过去,今天,中国人对整个世界对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努力地学习一切值得学习的东西。这也是今天中国发生迅即变化的一个最根本的秘密。也有一些人,在非常努力地使文学表达变成一种与世界对话的途径。如果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伟大事件作一个比喻,那么,在今天这个时代,中国文化也正在新的大航海时代里升起自己的风帆,主桅上的风帆,副桅上风帆,航向广大的世界。这些船员的旗语是呼吁相互的尊重与理解。
当然,我们首先是由东方文化的智慧与传统所滋养,然后,才谈得上在对整个世界的了解与吸纳中对这个传统在延续与丰富做出些微贡献。这个贡献,就是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在这个相对封闭的传统中,却采取了一个开放的姿态,学习别的语言,并在这个语言提供的更多思想资源与文学资源中,在这种开放的语言所提供的更宽广的视野中,来反观自己的人生,以及自己民族的命运和传统——包括文学的传统。并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与整个国家的人们,和全世界的人们对话。
而对中国的少数民族作家来说,显而易见,在东方文化的大传统中,我们自身还有因地域的分别,文化的基因,而有着自己小的传统。我们对于自身文化的深入研究与重新表达,既是对于小传统的革新与贡献,同时,也是对整个国家的大的文化传统的丰富与贡献。今天,我来到这里,也是为实现这种愿望的一种努力。而如此复杂的,如此丰富的文化与文学现状,限于时间,我只能作一个简单的勾勒,请原谅我说得如此简单。
但我相信,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中西文化与文学间的交流与对话,一旦开始,我们就没有理由让其停止,就会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