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四）

    果果看见薏儿的那一瞬间，心仿佛都飞了起来，但快乐仍然不能冲淡她对于她的憔悴，虚弱，疲惫的担心与心痛。她紧紧地拥着瘦弱的薏儿，薏儿靠在她的肩上，满足地，像只懒懒的猫似的在她的肩窝蹭着，温暖的感觉贴上了她冰凉的肌肤。她慵懒地呢喃：“果果，回家吧。”
    这是属于果果和伟的家，温暖的感觉在屋子里浅浅地荡漾。在伟俊毅的脸上，可以看见他爱着的光辉，在果果盈盈的眼里，能够读出她被爱的幸福。一直以来，果果都是那么惹人怜爱的。薏儿浅浅地笑了，下意识地抚上腹部，突然希望还在孕育中的生命能够拥有和果果一样的柔弱，唯美，而，不是，属于她的坚强与独立。让人心疼着，是一种幸福吧？薏儿对伟绽放一个仍显得疲惫的笑容。伟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果果常说的那种温暖。眼前的女子，象一株悬崖上独立生长的植物，顽强的生命力，带点不溶于人世血液的孤独与骄傲，会在漆黑的夜里盛放她绝美的花朵，灿烂，带一点蛊惑人心的毒性。让人不能遏止地想要接近，却忘了一出脚，便是足以粉身的悬崖。
    薏儿在他们的家中住了下来，北方的天空总是高而远的，天很蓝，云很远，阳光很刺眼。薏儿喜欢坐在窗边，静静地凝视澄澈得几乎透明的天空，似乎还能听见自己和果果那曾无忧无虑亦无拘无束的笑声。明朗，清脆，像极了灿烂的阳光，有很干净的味道。只有在下着雨的时候，她会想起凌，于是，心便不期然地痛了起来。那个温暖地握着她的手的男人呵，那个认真地聆听她所有，包容她一切的男人呵，已经远去，不再回来了。以为绑在一起就能绑住他永远的宽容和呵护，到最后，却还是失去了她最害怕失去的东西。她记得那时候写给果果的信中说：“想到不再过有他包容的生活，我的心撕裂地痛。”而现在，已然不再撕裂了，因为，早已碎满了一地。
    伟看着窗前的薏儿，她总是喜欢沉浸在她自己的思想世界中，任谁都不能走进去。她的目光浅显却悠远，让人看得见她的单纯，却永远找不到尽头。有时候，他会悄悄地猜测她目光的方向。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一个明晰的答案。他还记得果果跟他提起过的薏儿的爱情。那个男人和那份感情带走了薏儿，也一度带走了果果的快乐。伟想起那个时候孤独地徘徊在校园里的背影，柔弱，没有依靠的泪眼一下就攫住了他的心，让他的心窝感到疼痛。而现在，同样孑然的身影，却坚强得不容许有泪滴。这身影不能让他感到疼痛，却可以从心底里翻涌出层层深沉的悲哀。由心底蔓延至全身上下。那种悲哀，一旦袭来，就会包裹他的身体和灵魂，几乎不能动弹。甚至将自己迷失了进去，像海面上突起的旋涡，翻滚着沉没，没有尽头。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本能地想要抓住这悲哀的源头，想要拯救她的痛苦，以此来换取自身的安宁。他会觉得自己是英勇的骑士，用一柄尖锐的剑拯救背负诅咒的公主。可是他忘了，她不是公主，只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桀骜不驯的罂粟。
    
    薏儿坐在伟的电脑前，眼前闪烁的字符来自凌的Email。那不多的字却个个似利箭，刺穿了她本就布满伤痕的心。“薏儿，找不到你的世界是空洞的。即使拥有了一个世界，依然不能换取我分毫的心安和快乐。没有失去你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没有你的陪伴竟意味着末日的到来。我不能奢求你原谅我，回到我身边。我只想告诉你，我想念你，前世今生以及来世。”
    泪水毫无预警地从她干涩空洞的眼中滴落，仿佛看到了凌用思念织成的网，而她始终坐在网中间。伟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她，她发际淡淡的却诡异的香气令他眩晕。扳过她僵硬的身子，在她落寞心碎的脸上，他吻去她的泪水，吻得小心翼翼，轻轻地为她拭去满脸的泪，这泪水仿佛滴到了他的心里，让他听见从自己的胸腔中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不能自己地，他吻住了她冰冷的唇，渴望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以唤回她麻木的灵魂。那一刻，伟感觉自豪而幸福，他终于可以为这个背负情咒的女孩做些什么了。
    薏儿依偎在他的怀里，突然找到了久违的踏实。坚实的男人的胸膛，虽不能让她沉沦，却可以暂时抚平她心底的创痛与寂寞。于是，她不再走开，任那熟悉的眼睛凝视自己空洞的脸庞。
    伟越来越多地带工作回家，一边工作，一边握着薏儿柔软的手和纤细的肩，他感觉他越来越不能离开她的安静。果果的安静让他心灵获得平静，而薏儿的安静却让他从骨子里害怕，害怕她会不声不响地消失，越是害怕，他便越是紧地拽住了她，再也舍不得放开。就连每夜入睡，他都拥着果果，在黑暗里捕捉隔壁房间的呼吸。薏儿有半夜起来喝水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伟就会醒来，她轻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和饮水声，让他心安，因为他知道她还在。
    伟越来越害怕跟果果在一起。她信任坦然纯真的目光会让他的心不自主地颤栗，让他的心窝一样发狠地疼痛。他越来越久的沉默，越来越用力的拥抱，莫名地让果果心慌。伟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薏儿从来不曾有和他一样的愧疚与不安，也许她已然超释了一切？其实理由很简单，他爱了薏儿。而薏儿不爱他。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伟不懂。
    
    七个月后，薏儿需要每天去医院检查胎儿发育的情况。因为伟的工作机动性远远大于果果。于是，果果让伟陪着薏儿去。早上她出门前，会很体贴地准备好他们出门的所有必须物，还一遍一遍地叮嘱伟，薏儿不能去挤公车，一定要叫计程车，一定要在检查完后带她去吃饭，不能吃油腻的但一定要有营养，牛奶不能少。带足够一天的水果回家，不能多买，怕放得不新鲜……伟总是拼命地点头，却不肯抬眼看着果果。因为他怕自己的眼睛会泄露他浓重的不安和愧疚。
    每次，伟都牵着薏儿的手，而薏儿一如往常的安静，平淡的脸上找不到情绪的痕迹。检查出来，她只是淡淡地说：“没问题。”反倒是伟，急切得像是孩子的父亲。护士小姐总是很温和地笑一笑，对伟说：“不要紧张。孕妇的情绪波动是比较大。”伟感激地对她笑，那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因为他自己最清楚，薏儿虽然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亲吻和拥抱，甚至在她疲惫的时候，会主动吻吻他的唇，要求他抱她回房，可是面对他的时候，她始终是平静而淡漠的，没有表情，没有温度。
    从医院出来，伟会买好果果交代的东西，然后带薏儿回家，亲自做饭给她。她依然安静的吃完，然后坐在窗前的躺椅上，静静地思考，有时候，她还会浅浅地笑。
    伟盯着窗前的薏儿，她将手放在隆起的腹部，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找不到她的视点，又是那样空洞悠远的目光。她扬起了一个绝美的笑容，仍然拥有那种直指人心的温暖力量。伟突然觉得恼怒，他再也不能按捺地走到薏儿的身后，紧紧地捏住她瘦削的肩，力道大得几乎可以捏碎她的肩胛骨。薏儿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回头看着伟狂乱的眼睛。伟无法忍受地低嚎一声，像受伤的野兽。
    “薏儿！为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仍吝于给我一个微笑？”
    没有声音，只有伟浓重的呼吸声。他低哑地叹口气，幽然地开口：“为了你，我舍弃了太多。我对你的爱，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为什么你要假装看不见？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受伤？”
    薏儿闪开了眼，轻轻地说：“对不起。因为，你是果果的丈夫，我可以满足你对我身体的欲望，可是不能满足你对我心灵的要求。”
    伟闭上眼，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眼神坚定：“为了你，我会不惜背叛果果。”看着薏儿惊异的眼睛，像预知了她即将出口的抗议，他粗暴且狂放地吻住了她的唇，吞噬了她的呼吸和声音。
    门开了，果果木然地站在门口，手里的包无声地滑落。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显得狼狈的伟，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却清晰地听见：“为了她，你不惜背叛我。”是肯定句，没有疑问。伟仍是不敢抬头，于是他没有看见果果离去，也没有看见她转身时眼角坠落的一颗眼泪，可是薏儿看见了。那颗沉重的眼泪于是直接而强烈地敲进了她的胸腔，震散了她本就残破的心灵碎片。她调开眼，转过身，盯着窗外的天空，空洞而悲哀。
    果果没有回家，伟也没有回家。寂寞的房间里，只有薏儿的呼吸，她安静地生活，将电视24小时开放，将音量开得很大。仍是坐在窗前，凝视蓝而高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