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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爱情♂

tangzhengtao [开心] 2009-02-15 18:48:35 星期日 晴天 查看:333 回复:0 发消息给作者

    ...隔壁的严老师看着我从小长大,对于他,我总抱着份像对待祖父般的感情。严老师腿脚不好,常年的风湿痛折磨着他。从我很小时起,他就是个在腿上铺着厚厚羊毛毯,以轮椅代步的老人。听妈说,文革的时候严老师在农场里改造了12年,落下了这么个毛病。
    
    ... 严老师是我尊敬的长辈。文革前他在一所中学里教过书,后来虽然一直没再拿过教鞭,但大家都习惯了叫他“严老师”。我的童年几乎是在严老师的膝边度过的,他常对我妈说,“现在愿意听我说故事的,恐怕也只剩友友一个了。”
    
    ... 我敲了严老师的门,等了很久很久,门才开。严老师依然坐在轮椅上,比以前更显得老态龙钟。
    
    ... “友友,你放假了,快来,我一直在等你。”严老师看见我总是很高兴,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笑着,那笑容带着深深的褶皱。他转着轮椅急急忙忙地去拿水杯,我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 “严老师,您还好吧?”
    
    ... “呵呵,好,好。可想你啦,每次见到你妈都要问起你,小丫头可出息了。”
    
    ... “严老师,您别忙,我来望望你,待会就走的。”
    
    ... “那怎么成?好容易回趟家,还不来我这好好坐坐?我上次就预备好你爱吃的水果和点心,就知道你要来。” 我不忍心看着严老师费力地转着轮椅,于是我过去扶他。半年不见,严老师俨然成了个日益萎缩下去的老头,两只膝盖几乎弯成了直角,没有别人的搀扶是绝对站不起来的了。我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一条手臂上。严老师啊,是真的老了。
    
    ... 苹果、枇杷、荔枝,都是我爱吃的,荔枝虽然一直放在冰箱里,但壳也早已干巴了。枇杷和苹果更是布满了霉斑。严老师尴尬地笑着,喃喃着“时间放长了,时间放长了。”我不想伤他的心,于是很认真地剥起荔枝来。我想着严老师是怎样艰难地下楼,在水果摊前和小贩讨价还价一番,拎回了这些果子。他自己舍不得吃,一直藏在冰箱里等着我。我的嗓子眼一下字被堵住了,我赶紧望着天花板不让眼泪流下来,趁严老师不注意,拿手背抹了抹眼睛。
    
    ... 一整个晚上,严老师兴致都很高,以前那个让我坐在他腿上听他说故事的严老师仿佛又回来了,他久久地看着我。
    
    ... “友友,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傻傻的小丫头了,你这次回来,我看你是真的长大了。”
    
    ... “呵,严老师,我早就长大了。”
    
    ... “不,以前的你,虽然样子和现在差不多,但是内心里还是个小孩子,但是这次回来,你的眼神和以前截然不同了。我是说,你真的长大了。”
    
    ... 是啊,我爱上了一个人,又眼睁睁地失去了他,我怎能不长大?我在心里苦笑着。
    
    ... 在严老师家待到很晚。送我出门的时候,严老师突然很紧张地看着我,“友友,你很像一个人。你很像,很像高洁。”我奇怪地皱眉,刚想回问,他瘦小的身影已淹没在昏暗的灯光中,轮椅“吱吱呀呀”的响声也渐渐远去。 高洁?几天来,我一直在念叨着这个名字。严老师说我像极了她,她又是谁呢?我问母亲,她也不知道,高洁就像个谜,一点点地膨胀,填满了我的心。我急切地想知道她,想知道她的故事。
    
    ... 我又一次来到严老师家,他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兴奋,在我的面前他很少这么沉默,像个灰色的影子躲在他的老面具后面。
    
    ... “友友,我了解你,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好奇的孩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些年来,高洁这个名字也一直占据着我的头脑。我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了,现在已经说不动故事,但是这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你了,是的,你是我唯一的听众了。” 说着,严老师拿起桌上一本很旧很旧的簿子交给我。薄薄的一册拿在手里,像是随时都会变成粉尘一样。我翻开,扉页上题满了毛主席语录上的文字,接下来,是严老师在1966年的日记
    
    1966年9 月14号
    
    .... 学校已经不成样子,如果说前段时间还可以勉强维持,那么现在已经是彻底的垮了。这些学生一个个都变成了魔王,他们再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我害怕进教室,不管我怎么大声,从来没有人听我的。他们撬断了教室窗户上的铁栅,往往课还没上到一半就跳出窗外,操场上的高音喇叭也整天响个不停。天!我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1966年9月17号
    
    ... 我是真的怕了,下午从三班经过的时候,那个造反派头子的儿子居然在打王副教授的耳光。真的,太野蛮了,揪着王教授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拎起来了,他的脚尖费力地支撑着地面。“啪——啪——”右手打左脸,眼镜都歪到一边去了。这些孩子,他们还是孩子吗?不,他们是魔鬼,魔鬼啊。我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教训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老师这样无礼?天,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的胳膊底下还夹着刚要去贴的大字报。校长的家被抄了,他是个文化流氓。天哪,是我,是我亲笔写的大字报。老校长,我不知道他该怎么…… 1966年10月2号 学校早就名存实亡了。现在的学校不存在了,没课上了。学生们整天揪着那些老校长老教授,不停地斗!斗!斗!他们想出了那么多的花样折磨那些老人。真不知道,这些孩子……
    
    1966年10月13号
    
    ... 一切都完了,我没想到林芬会突然和我划清界限。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可是她,却不声不响地把表姐的信和从国外寄来的书上交了组织。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居然还敢来和我对质?这个女人,一下子陌生得想是我从来不曾认识过。我知道她是为了自己,为了安安。安安也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不要他受到伤害,可是她就这样一下子夺走了安安,不让我再看他一眼。一切都错了!错了!这都是怎么了?
    
    1966年10月15号
    
    ... 挨斗这么多天来,今天是我第一次由陪斗对象升为主斗对象。这样也好,我还算年轻,就让他们来吧,他们老是不断地侮辱老校长、老教授们,给他们戴高帽,挖苦他们,在他们脸上写字,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也好,让他们冲着我来吧。 完全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跪在几千个学生面前,他们让我认罪,我要认什么罪?可他们不让我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把我的头往地上摁。乡下宰牛的时候才这么做,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表姐的信成了我里通外国的“证据”。可笑,可笑!我当时就该烧了的,可林芬居然收了起来,她害苦了我,还带走了安安。我真心痛,表姐在国外好不容易找到的《普希金诗集》,我那么钟爱的一本书,多少次我的手指轻扶着页边感受着诗人澎湃的激情,多少次我的目光驻留在行间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可现在,就在今天,被一个女学生的手撕成了碎片砸在我的脸上。林芬走了我没哭,安安走了我没哭,但是现在,我真的只想大哭一场。
    
    1966年10月18号
    
    ...几天来围绕着我的问题不时地开着各式各样的会,我快要被他们整垮了。不挨斗的时候就要劳动,烧开水、扫厕所、整操场,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老校长他们也是这样的待遇,彼此见了面也不敢说话,真是到了“道路以目”的时代了!那个叫高洁的女孩子,似乎已经成了学生们的头头,就是她撕了我的书。她曾经是我的学生,不错,现在居然变成了这样。我看她是有一点,可怕。可怕?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也许有点不合适,她曾经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女孩子?不,不,她现在就是一只可怕的动物,圆睁着双眼,挥舞着拳头,那拳头不时会变成一个个耳光掴在我们脸上,她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掴着,掴着,没有人敢抬头看她,他们不仅要我们的身体屈服,眼神屈服,更要我们的尊严都跪在他们面前,但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多么的丑陋,她真像是一只发了疯的母兽。
    
    1966年10月22号
    
    ...日子越来越难过,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今天居然把手上的一只水桶落到了地上。“该死!怎么?敢不服?敢反抗?”又是她,高洁,第一次看清她的脸,方方的小脸没有一丝表情,眼睛里烧着两团火,没错,两团火,又是一通掌掴,我成了什么? 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这两天不管我多晚回来,好象总有人在偷偷地跟着我,我这里已经被抄过三次了呀,这本日记如果不是每天都钉到棉絮里,恐怕也早就不保了。这些天来,我是不是变得神经过敏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
    
    1966年11月2号
    
    ... 我无法相信昨发生的一切,我想那是一个最最荒诞的梦,这些天来我一直怀疑有人在暗地里跟着我,没想到,那是真的,更没想到,跟我的人居然是高洁。 我要好好地从头到尾想一想,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 这几天还是老样子。挨斗,干活,不停地翻着新花样。高洁也变得越来越张扬,别的孩子都听她的话。她不停地在台上高叫着“毛主席教导我们……”然后指挥大家狠狠地批我们,她是个彻彻底底的造反派,难道她对我们就真有那么多咬牙切齿的仇恨?我们曾经都教育过她,爱护过她,可她……这些天来,我受够了她的耳光,掴得我耳朵发聋。她居然还用脚毫不留情地去踢老校长,一切都颠倒了。
    
    ... 《毛主席语录》现在是我除了大字报以外唯一可看的文字,我背啊背啊,就在我这盏昏暗的小灯前不停地背,这大概也能算是难得的娱乐了。 晚上有人敲门,是的,我没记错,是有人敲门。轻轻的,怯怯的敲门声。他们从来没有晚上来找过我的麻,但我还是很紧张,我没有什么把柄露在外面,我正在灯下读《毛主席语录》,这两天我的表现良好,日记本也钉在棉絮里好几天没拿出来了,于是我壮着胆子赶紧去开门。
    
    ... 我没想到门外是高洁,她是高洁,而不是那个整天掴我耳光的女造反派,那时的她,像个发疯的动物,而此时的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叫高洁,我所记得的高洁。 她的打扮很奇怪,居然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套头绒线衫,并且用红绳扎了头发,平日里的她,永远是穿着那身有红袖章的黄军服,头发紧紧地塞在帽子里,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没有错,那,确确实实是高洁。
    
    ... 我赶紧让她进屋,我很迷惑,她穿成这样子来找我被别人看见的话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会受到我想也不敢想的惩罚,我一把拉她进来,关上门。
    
    ... 她站在那里,我们俩都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样一身打扮站在我眼前的高洁,是叫高队长呢?还是叫高洁?她先开了口,她说,严老师我跟了你好几天了,我当然感觉到有人跟了我好几天,但是我还是很奇怪她居然会叫我严老师。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真的吗?这个丫头不停地说着她是如何地爱读书,如何地喜欢那些作家,我给她们上课的时候她又是如何地爱听,最后她说,她说严老师我早就爱上你了。
    
    ... 这一切我能相信吗?可是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湿湿的,但是很软,我想到平日脸上的耳光,就是这样的一只手掴主来的,我早已经习惯得麻木了,但是我无法相信。现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我挣脱她的手时,她眼中流露出的表情,从没见过一 个女子有如此复杂的眼神,不是伤心,不是哀怨,也不是愤怒,她就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直直地站在我面前。
    
    ... 我不知道一切是怎样结束的,记不起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通通记不得了。
    
    ... 天哪,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1966年11月12号
    
    ... 尽管我希望那天发生的只是一场梦,但我同时又深切地知道这场梦是多么的真实,它确确实实发生过。
    
    ... 高洁对我还是老样子,我始终不明白,她打我骂我的时候从来没有留过情,她的目光依然能够喷出火来,她好象对我深恶痛绝,但是到了晚上,在月光底下,她又会穿着她的红绒线衫跑来我的小屋,像个害羞的女学生让我教她文学,没有书,我只能凭记忆给她上课,她的眼神啊,发出崇拜的光芒。
    
    ... 高洁,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1966年11月25号
    
    ...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高洁,我的年龄足以做她的父亲,但我还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地爱上了她。我意识到这份感情有多堕落多下贱,我恨不得把她咬在嘴里狠狠地嚼,或者,干脆死掉。她一直在折磨着我,指挥着别人变着法地来斗我,晚上又变成个小女还来仰望我,她的身上仿佛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辉将人刺痛刺伤的太阳,一个是温柔羞怯的美丽月亮。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还是那两个都是她?当她在台上高谈阔论的时候我看不出她哪一点是在作假,而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幽是那么真实得让人一眼把她看穿。 刚才的她,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发现她的眼睛很大很美,不,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美的,她额前散落下的几缕头发,他的绒线衫上露出的光洁脖子,她的手指,她说话时轻轻喷到我脸上的气息。 高洁。
    
    1966年12月7号
    
    .... 怎么也想不到老校长居然会自杀,是高洁,高洁给他剃的阴阳头,我第一次看到来校长在人前流泪,他们不仅给他剃了阴阳头,还喷了他一身的墨水,从头淋到脚,还有喷气式,老校长怎么经受得了?他站在楼上,想也没想就跳了下来,“啪——”我不敢看,我不敢看,高洁杀害了他,而我仍然不可救药地爱她。
    
    ... 我被罚提着水桶站在食堂门前,我知道她会过来,也知道她过来只是为了再掴我几个耳光,让我老实点。她是那么的严肃,倒竖着眉毛,她看我的眼光好象我是最最卑微可怜的动物。我看见她古怪地撇着嘴角,我突然很期待她的一顿掌掴,让她狠狠地抽打我,即使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提醒我她是多么的危险。我还是不可救药地爱她。 我爱那个无知地看着我的小女孩,我更爱这个打我骂我虐待我的女人,我疯狂地爱她,这样的两个她把我折磨得快要死去,我真想,真想,拿起一把刀,朝她的心口刺去,不管她是什么,她都是我的了。
    
    ... 日记到这里就停止了,我依然和迷惑。
    
    ... “严老师,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那高洁又怎么了呢?您真的会杀了她吗?”
    
    ... 严老师的眼光仿佛游移在别处,他缓缓地说, “我已经很老了,向你们这些孩子说这样的故事也不再感到尴尬,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不错,我真想杀了高洁,只有那样才能让我真正看清楚她,我的妻子孩子都离开了,没有什么牵挂,随时可以和她一起死,但是县里面突然要具体调查我的情况,没过多久我就被押到劳改农场,临走前,她又来了一次,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她静静地看着我说话,我也像往常一样送走了她,什么也没发生。后来我在劳改农场待了12年,成天睡在湿漉漉的草堆里,我的风湿痛就是那时染上的,身体也再没好过。”
    
    ... “那,高洁呢?”
    
    ... “我再也没见过她,平反后,也曾有过要去找她的念头,但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又怎么能……我想高洁肯定也像大多数人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不愿再提起这段往事,那个时代分裂了她的人格,那创痛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
    
    ... 我抚摩着那本薄薄的日记,发觉它异常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对严老师说这个故事是多么的让我震撼,但是他不停地在用手摩擦自己那两只早已僵硬的膝盖,我突然意识到他是那么那么的老。和这么老的老人谈论爱情是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是看着他耳边的白发和松软下垂的皮肤,仿佛看见了那个热火癫狂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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