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明天是新年,我怎么不记得了呢?我去剪了个头发,然后回家。在地铁上想起这几个月的艰难,又忍不住哭起来。车厢里对面的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地铁从地下驶入地面,上海南站到了。我擦干眼泪,我不要让L知道我在外面哭过。
回到家,L见到我,乐呵呵的。“呀,小宝剪了个小短头!真可爱。”我才看到桌上放着绞好的肉馅和饺子皮,L正在包饺子。“外面卖的水饺不干净,我买了肉和白菜让人绞的。咱们自己包。”L说。我努力挤出笑容,坐下来和L一起包饺子。
L去下饺子的时候,我突然看见桌上有张被书盖着的贺年卡。我好奇的拿起来看,发现是L写给前女友的。没什么缠绵的话语,无非是祝你新年快乐之类的。但我天蝎座的独占欲被刺激到了,很不高兴。我承认我小心眼,还有点自卑。因为L跟我说过那个女生在大学里就很优秀,现在做得也很好;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L好像看出了什么,有点尴尬的过来哄我。女人就是好哄,一会儿我又高兴起来。毕竟此时,L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怕。
第二天早起,L带我去新天地玩。2003年的第一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好。L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过马路时L回过头来,怕我跟丢了。他伸出手:“来,小宝,牵着我的手。”
我把手放在他大大厚厚的手掌里,像只兔子一样在他旁边蹦来蹦去。
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个细节。
L要走了,回去帮他大哥做生意。
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他大哥来上海找过他几次,当时L还是很想留在上海的,手头也有好几个面试机会正在准备。但渐渐的,L找工作也不顺利,他犹豫起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回去做点事。
L说,他以后还是要回上海的,毕竟户口在这里。
为了留在上海跟你在一起,我那么辛苦都一直扛着,这算什么事?但我没说什么,毕竟他是去做事,男人有男人的打算。我想我也没权利、没身份、没资格要求他留下来。大难当头夫妻都各自飞,何况我们只是相濡以沫的一对小情侣。
临走的前一晚,L一言不发。我搂着他的头发,紧紧的抱着他。我要记住他的眼睛,他的头发。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耷拉着脸,闷闷不乐。L千方百计逗我笑,我实在笑不出来。我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番茄炒蛋,又从外面买了几盘小菜。他指着那盘番茄炒蛋竖起大拇指:“真好吃!比其它几盘都好吃!”
火车是晚上7点。车站里,我们面对面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L像往常一样伸出双手,“来,小宝,抱抱”,把我像小鸡一样拎起来熊抱了一下。我没有眼泪,没有一句话,我的喉咙堵得发痛,我只能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
L在火车开动的时候上车了,我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我无法忍受目送火车远去。转身那一刹那我的眼泪终于如闸门释放般迸发,哭着走出了火车站。我不知道L有没有看见。
在车站等车回家时我掏出手机,发现有一条新短信,L发的,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再见,我的小宝。”
我的眼泪再度决堤。
我只以为这只是次再见,却没想到会是永诀。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对我喜欢的人说“再见”,我宁愿说“后会有期”。
L走以后,日子艰难。
回家推开门,一片漆黑,再也没有灯光迎接我。L的房间空荡荡,没有人坐在那里抬头对我笑,“小宝回来啦”。我也再不用竖起耳朵听门锁的动静,然后像只猫一样窜到门口开门。
从此我就孤单单一个人了。
我很不习惯。L的房间我一直没动,所有的物品都还是他走时候的样子。他的毛巾、牙刷都一直摆在那里。他会回来的。
我继续找工作。过年了,我不想回家,怕爸妈问起近况无言以对。大年三十我还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因为那里有空调,比家里暖和多了。图书馆关门后我在外面的小饭馆要了盘松仁玉米当年夜饭。身上快没钱了,还要交房租,得省着点。吃饭中间L给我打了个电话祝我新年快乐。吃完饭后我就回家了,没有电视,九点就上床睡觉了,直到半夜11点半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我才知道原来上海的春节是可以放鞭炮的,真好。
我开始整晚整晚的做噩梦,梦见交不起房租被人赶出去,房东上门来抄家。很多年后即使我一个人住在90平米一应俱全的套间,社区环境优美,生活无虞,有时半夜还是会被同样的梦境吓醒。
年后的工作机会多起来。我投了一家国内服装企业的职位,不走寻常路的那个。职位和薪水都不高,但我喜欢那份工作,比较有挑战性,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
最后一轮面试见他们的市场总监。有道题目是“项羽、诸葛亮、刘邦,你最喜欢哪个?”我写的答案是“刘邦”。市场总监看到答案,眉毛扬了一下,问我为什么。我说,项羽英勇神武,但有胆无谋,弃范增而不用,终难不败;诸葛亮好谋善断,但事事亲力而为最后累死了,又没有培养后备力量来接替他的位置;刘邦虽然看起来一介莽夫,却懂得善用调拨各类谋士,文有萧何张良,武有韩信,运筹帷幄即可决胜千里,终成大业。
市场总监笑了一下。
第二天,HR通知我面试通过了,准备来上班。上班之前先去体检。
我很开心,失业半年以后终于有了个工作机会。钱不多但至少我有收入来源了。
我马上去体检,然后把体检报告交给HR,等着接下来签合同上班。
等了很久,HR才出来,黑着脸把体检报告摔在我面前。我记得她那个动作,是摔。
“我们不能雇用你”,她指着报告大声说,“你有乙肝!会传染的!”乙肝两个字她说得特别重,气愤的声调好似我得的是艾滋病。
我傻眼了。她接下来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过了一会儿,我拿着体检报告,默默的低着头走了。HR小姐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很羞耻。
我没哭,我被彻底震傻了,我不信。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有乙肝?如果会传染,为什么我第一份工作体检的时候,别人没拒掉我?
我拿着体检报告去医院,医生拿过报告看了一眼说“肝功能正常,你再做个两对半检查吧。”
第二天去拿乙肝五项指标报告,我看不懂,问医生是什么意思。医生说是典型的小三阳,乙肝病毒携带。
“会传染么?我面试的单位说我会传染,把我拒了。”医生面露难色,说“传染是不会的,因为你肝功能正常。但有些单位是卡得很严的,这个没办法。”
我问医生能治么?医生说现在的医学条件没有药可治,只要得过乙肝,就会终身携带病菌。但只要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不让它转成大三阳就可以了,对正常生活没有影响。
我渐渐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吃药,药盒上写着“肝XX”的字样。那时年纪太小,吃药吃了一年后爸妈就没再让我吃了,后来我也就不记得了。
这么多年,家里一直没告诉我。
我想起大学毕业时,学校医务室把我单独叫去,说我体检结果肝有一点问题,但不影响工作和以后的生活。我也就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么多年我一直健健康康活蹦乱跳,从来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从中学到大学都是校运动会中长跑的绝对主力,能有什么问题?
这么多年,没有人告诉我小三阳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一年以后,浙江的“周一超杀人案”轰动全国,三千多人联名上书为他求情。此案也成为乙肝患者维权的开始。我不赞成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我完全理解周同学的无奈。有人说找不到这份工作可以找下一份嘛,但当时“公务员不招小三阳患者”是写在国家政策里的,而绝大部分公司都是以国家政策为范本的。到哪里去找下一家?
那是一种无形的歧视,所有的门都对你关闭了,没有出路。就算他们不因为乙肝而拒绝录用,也可以拿别的理由拒绝你。找不到工作意味着没有收入,没有收入意味着没有饭吃,没有饭吃意味着等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很讽刺。一边所有的医生都会告诉你小三阳不会传染不影响正常生活,一边你又因为这个原因四处碰壁投诉无门,然后回头医生又告诉你小三阳终身携带无药可治。结论就是——这辈子就这样了,你看着办吧。
我毕业后的第一间公司是一家大型正规民营企业,没有因为我是小三阳而不录用我。因此我也从来不知道小三阳也会成为被拒绝的理由。
后来工作顺利后我一直在世界五百强公司工作。外企的反歧视政策很严格,如果员工因为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健康原因而被不公平对待,员工是可以起诉的——至少白纸黑字的条款这么写。
以后我再也没有因为小三阳而影响工作。这也成为我拼命努力工作的动力之一: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身份,我就只能拼命做到优秀优秀再优秀,优秀到别人没办法拿我的健康为借口来挡我——否则他们会损失很大,因为没有人比我工作更出色。
那位“不走寻常路”的HR小姐把体检报告摔在我面前的黑脸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恨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压力。但她不必对我这种态度。
从医院出来,我只觉得我完了,半年来熬得那么辛苦,无数次面试都没有成功,唯一一个成功的面试居然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失去了机会。
我哭着给L发短信,告诉他我因为小三阳而丢掉了到手的offer。
这是第一次,L没回我的短信。
情人节到了,我从早等到晚,L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情人节的夜晚,马路上热热闹闹的。我面试完后坐公交从浦东回浦西,车里只有寥寥几人。公交广播里,电台放的是范逸臣的《I Believe》。
I Believe 当我在你家门口 下雨了 你看了也会难过
I Believe 你不说话的时候 也是一种 其实你在回应我
虽然不曾说 相信你正在懂 就算牵的不是我的手 我不真的难过
我到现在都很怕听到这首歌,每次听到时心都忍不住抽搐,想起03年的情人节,我坐在公交里望着窗外,眼泪不停的流。
L的短信越来越少,也不给我打电话了。问起的时候只是淡淡的说“我很忙”。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真的很忙吧。
年前我投了一家五百强公司的简历。第一关HR面试通过,第二轮是新加坡总部打来的电话面试,我准备充分,表现非常好,新加坡人很满意。第三轮面试约在年后。
我和L之间,越来越僵硬。有次说到什么的时候他很不耐烦,发来一条短信“以后不要骚扰我”。
他用的是“骚扰”这个词。
我愣住了,惊诧,莫名其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月前他叫我“小宝”,然后渐渐冷掉,而现在觉得我在骚扰他。
我问怎么回事,L发短信“你很烦你知道吗?你有肝病。”
L说“就是这样了,我们分手吧,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我觉得很虚弱,浑身哆嗦。我震惊,我无法接受,但这是现实,L不要我了。
现实还有下午两点我有那个重要的面试,没有时间给我嚎啕大哭,没有时间给我消沉。我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精神抖擞的去面试。
电视剧和小说里常看到女主角痛哭一场后振作起来重新奋斗,我总以为那是编的。人的情绪怎么可能转换得那么快,背后留下的伤口还在滴血,怎么就能立刻转身以微笑示人。
但现在我知道是真的了,而且我居然连痛哭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当时已经彻底傻掉。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拿下那个面试,不然我会没有饭吃交不起房租。这完全是潜意识,是人求生的本能,情啊爱啊只有在脑子清醒的时候才会去考虑,我当时已经脑子懵了。
我觉得我适合去演电视剧。下午的那个面试我居然可以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没心没肺到极点了。
但从此我发现我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容易精神恍惚,很难集中注意力。脑海里有块总是空白,讯息跳不过去,或者跳过去后就一闪而逝无法捕捉。大概我脑子里有根筋在那天被抽走了,苦笑。
那真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天,一切都天翻地覆。
我拿到了offer,那个工作机会让我入行,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
我有饭吃,交得起房租了。
L永远离开我了。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offer是老天给我的。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男主角被人追杀掉下山崖后总能被一棵树挡住,还能在树旁边的山洞里捡到一本武功秘笈。老天不想看我被逼到绝路。
那个天翻地覆的一天过去后,我慢慢清醒过来,开始努力把事情前后串起来。L很忙——得知我有乙肝——他觉得我一直在骗他——他怕传染——于是他不理我了。就这么简单?不对,我记忆里的L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一直对我那么好。这不符合逻辑。
我缺根筋的脑子串了六年,到现在也没串出给让我自己满意的答案。
03年的春天不平静。非典,张国荣自杀,一片凄风惨雨的。我每天坐轻轨上下班,车厢里人少得可怜,空调吹得我直哆嗦。苍白、冷,是我对那个春天的记忆。
我工作很努力,失业八个月后才得到一个工作机会,还是在这么好的公司,我格外珍惜。
但下班后,我总是陷入痴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