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柏拉图式爱情”及其他
“柏拉图式爱情”（platonic love）这一说法，大概是指，那些刨除了肉体之间的交流，而是以纯粹的心灵间的渴望与思慕为方式的爱情。
再简单点说，就是“灵魂之爱”，相对于“肉体之爱”而言。
——这是一个多么理想并且崇高的爱情状态呵！爱情的双方，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在同一空间里没有交叉，一直相伴到最终。在这个过程中，彼此永远静静地为对方付出，默默地为对方守候。他们不奢望靠近，也不祈求拥有。即便早已知道这样的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是依然选择执迷不悔下去。将最美好的回忆作为彼此之间最好的爱情结晶。
正因为这种爱情模式的美好以及略带虚幻，所以不得不让许许多多的人对之予以憧憬。尤其是让喜欢用“暧昧”来界定彼此关系的男女们趋慕，或者为那些即使已经确定关系但是平时却关系疏远的爱情双方，所津津乐道。
不得不承认，柏拉图有他自己的爱情观。不仅如此，他兴许还是西方，或者大胆地说，是世界上第一位非常系统且全面地阐述爱情的大家。他对爱情的所思所想，也就是他的爱情观，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柏拉图式爱情”——这倒没错——给存在的事物冠以一个崭新的名称，这无可厚非。
不是吗？在《会饮篇》（∑υμπόσιον，Symposium）、《斐德罗篇》（Φαῖδρος，Phaedrus）这两部重要的对话录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发表了诸多有关爱情、情欲的言论。细细阅读，定能教人拍案叫绝。我们从中不难发现，其中不乏精辟的阐述，相当一部分至今依然保持了它旺盛的生命力，并且一定程度上还指导着我们当下的生活。
但是，我们现在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是不是真正的柏拉图的爱情观，即“柏拉图式爱情”呢？
答案是“不”！——真正的“柏拉图式爱情”就向来被我们习惯性地误读。
我就从两个层面，来为“柏拉图式爱情”正身。
第一个层面，据我所知，就古希腊妇女卑贱的地位而言，她们根本不可能享有爱情。从何谈起，高雅的精神爱情呢？
与中国类似，即使在推行民主制的古希腊，男女之间地位的悬殊也一样存在。妇女的地位在当时社会极度的卑微：妇女必与未成年人一样，一辈子都要在监护人监护下生活；此外，她们在经济上没有独立权，在政治上没有投票表决权。在当时社会中，妇女只有两种合理的生存价值：母亲和高级JiNv。前者，在生下孩子后便成就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此后，她所从事的事业恐怕就只是养育后代和操持家务——妇女在古希腊，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完整的家庭主妇。而后者，她们一定是受过教育的，并且睿智、漂亮，是名副其实的交际花。
在几近要被驱逐的女性，很自然地，爱情也就疏远了她们。那种高尚的、神圣的、充满智慧的爱情，是男人之间的事情。顺便爆个绯闻，苏格拉底就是一个同性恋者，他的情人是一个美少年。
而男女之间的爱情，进而产生婚姻，更多的只是服从繁衍的需要。由此可见，在正常情况下，女性根本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爱情。那么，我们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是男女之间的某种爱情模式，这种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直白点讲，“柏拉图式爱情”的最直接的指代对象是：男性同性恋爱情。
第二个层面，柏拉图有关爱情的言论或是观点，究竟是怎么样的？
《会饮篇》和《斐德罗篇》都分别有过对“爱情”的或详细，或浅显的论述。尽管两者在阐述的方式和内容上各有不同，但是从本质上来讲，两者所提炼出的有关爱情的描述是一致的，只是侧重点不一罢了。不过，正因如此，两者正好形成互补。
《会饮篇》里说：爱情就是想凡是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的那一个欲望……爱情的目的在凭美来孕育生殖；《斐德罗篇》里说：有一种欲念，失掉了理性，压倒了求至善的希冀，浸淫于美所产生的快感，尤其是受到同类欲念的火上加油，浸淫于肉体美所生的快感，那就叫做“爱情”。
——不难发现，这里所讲的爱情，归根结底，其本质还是由“欲望”所引发的，并非无欲无求。至此，就可以彻底否定现代人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的含义——我必须声明一点，“柏拉图式爱情”也并不就是性欲之爱，为避断章取义之嫌，我将在下文具体解释——哲学家的表达，总是带有那么一点点的理性和负责。哪怕是“爱情”这个时常会让人冲昏头脑的话题，都能够定神凝思，尽可能地规避个人感情色彩而思忖出道道来。
作为哲学家的柏拉图，非常重视如何创造“善”和“美”。而爱情，就是这种追求“善”和“美”的哲学。他并不否认情欲的自然存在，并且不认为它是低级、可耻的。对此，他的一套“逐渐上升”的阶段理论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首先爱情是由对一两个形体的敏感开始的；接着向所有美的身体进发；再是发现心灵美的重要性；最后是美的本身。此时此刻，他便获得了崇高的思想，真正的“美”和“善”。而引领这一切的就是节制。
在《斐德罗篇》中，柏拉图曾翔实地说过有关节制的重要性：“爱神不仅有正义，而且有完全的节制。我可以说，节制确实被定义为控制我们的快乐和情欲的力量，而世上没有一种快乐和欲望能比爱情更强大。因此，如果说这些快乐和欲望是比较弱小的，那么他们都会被爱情征服，爱神是她它们的主人，在此意义上，如我所说，控制我们情欲和快乐的爱神就可以视为节制本身。”柏拉图对于节制的推崇可见一斑。
至此，柏拉图爱情观的本意应该就非常清晰了。它首先不会仅指那种超越时间、 空间或者是发生在心灵之间的精神恋爱。“柏拉图式爱情”的精髓当为“节制”二字。其次，柏拉图所说的爱情，主要不是发生在男女之间异性的爱情，而主要是指发生在男性之间的同性之爱。就这一点来说，“柏拉图式爱情”，说到底应该是一种存在于男性之间有节制的以追求“美”与“善”为目标的爱情。
就以苏格拉底的爱情为例。在《会饮篇》末尾处，他对他情人，某美少男的大家赞美令人欣羡不已。这个美少男之所爱上外形丑陋、不修边幅的苏格拉底，正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所降服。而苏格拉底也甘以冒生命危险去搭救他——这再次佐证了对真理、智慧爱恋的力量的伟大！
爱情，颇费人思量，但却令人心驰神往！正如《会饮篇》中记载的那样，就连平时不修边幅的苏格拉底，也洗了澡，还像模像样地打扮了一番赴宴讨论有关爱情的话题。看来，就连伟人遇上爱情问题也会肃然起敬哩！
那么，假使柏拉图在天有灵听到现代人这样理解他的爱情观的话，我估计他一定要泣不成声了。如果要上纲上线，严查“祸魁”的话，这一闪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一手造成的。他在《柏拉图〈会饮〉的评论》（Commentaire sur le Banquet de Platon）一文中正式使用了“精神的或柏拉图式的爱情”（Spiritualor Platonic Love）这一术语。后世的文艺工作者们添油加醋，无限延伸了柏拉图爱情观的内容，致使我们产生错误的理解。
在弄清楚“柏拉图式爱情”纯属误解之后，我还有深入“剖析”柏拉图爱情观的欲望。因为，我以柏拉图的爱情观为“善”和“美”。既然是“善”的，是“美”的，我就应该追求，也应让更多人晓得。不过，必须刨掉“同性”的爱情——我实在接受不了。
简单说，用这样的爱情观来统照现世，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如饮醍醐之感。这种蓬荜生辉是源于柏拉图爱情观给予我们的至少两点启示：
其一，性与爱情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导致双方在缔造的幸福质量上各有不同。性和爱情不一样，也没有全然或者必然的关系——我指的是价值范畴。性是屈从于时间的限制的，无法延绵下去。性，一旦开始，就企图获取幸福。在此过程当中，所谓的伦理、道德都会将暂歇性地失去指导行为的能力。因而，人类身上所具有的所有兽性，都将会暴露无遗。不过，由此而获得的幸福体验，只要性一结束，那么它便随之终结。而爱情则不同。相比较于性产生的幸福，能够让人生发一种“曾经拥有”的感受，爱情所产生的幸福则更垂青，甚至试图缔造“天长地久”的幸福。
不过，本质上迥然的性与爱情，相互之间却有着微妙连带关系：爱情本身就意味着性，而性并不必然意味着爱情。这不难理解：就比如，所谓的拥抱、接吻、牵手都可纳入性的范畴；性服务者所出售的“YiYeQing”，是不顾及是否有嫖客是否与自己有没有爱情的。《会饮篇》中对性和爱情有过这样的关系界定：“明智意味着掌管好快感和情欲，而最强烈的快感莫过于爱欲。既然快感比不上爱欲强烈，当然就得受爱欲支配，爱欲是快感的主人；既然爱神统治快感和情欲，爱神肯定就是特别明智的”（这里的“快感”即性，“爱欲”即爱情）。从这段经典的表述当中，我们不难拿捏出几点值得我们深思：不论是爱情还是性，都应该归从于理智（即“明智”）的管辖；因为爱情主导着性，所以性所产生的幸福不及爱情所产生的幸福。
其二，节制作为爱情中的一种态度，毫无疑问地值得无限发扬光大。后人一定程度上继承和发扬了“柏拉图式爱情”的精髓，把灵魂的契合视为“柏拉图式爱情”的要义。这表明，后人认识到并且接纳，高层次的爱情应包含，或者完全等同灵魂间交流的爱；然而，后人却似乎遗忘了，或者漠视了，爱情中更为重要的，远比“精神爱情”来得深远，它叫做“节制”。
事实上，“肉欲之爱”和“灵魂之爱”之间谁更值得称颂，它并不重要。没有哪个人能够断定这两者之间，任何一方就是自成高格的。然而，爱情优劣的分野往往就在于，爱情是否有一定的“节制”。在满足基本肉欲需求之后，有节制的爱情将变得更为饱满。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就是“审慎”。这样一来，爱情双方的每一步都走得详稳而坚定。他们考虑更多的，不再是肉欲的满足；换句话说，在恋爱双方看来，仅凭肌肤接触或是躯体交合已是不能衡量这段感情在双方心目中的地位的了。关键在于，超乎基本满足之后，是否油然而生了彼此间由衷的欣赏。这种欣赏会滋养双方，使双方陶醉。同时，伴随着这种欣赏，彼此间进一步的接纳、包容、理解会冉冉出现；没有节制的爱情，就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品级低劣的欢愉。这样的爱情，几乎等价于物质上奢华的铺张以及肉体上盈余的接触。不用假以时日，便葬送了双方的意志，爱情索然无味。
现代社会是一个愈发强调个体自由的社会，爱情似乎也向着更加自由发展。老一辈人记忆里，“生活作风问题”、“流氓罪”、“结了婚就没有离婚可言”早已不再；两性关系的开放、多元已成为时代的一个主旋律。我不想对此过多地表达我的观点。可遗憾的是，这个主旋律最终还是开始颠覆爱情的最本真的价值：爱情的精神层面变得稀薄，物质层面倒浓稠起来了。这仅从社会上出现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两性事件中便可获知。
我想在，柏拉图的爱情观是不是能给我些许启迪呢？
我同时还真诚地希望，我们每一个人的爱情，都能像柏拉图式爱情那样——没有那么的物质，亦或是没有那么直接的物质；也不会莫名地泛滥，以至于错误地认为就是理所当然。
四月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