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三年你去哪了?打过你家电话,也问过东东,都没告诉我。柳夏在桌子的另一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或者说凝视更为恰当。
三年之后,他不再瘦瘦小小。发福的脸像蘸了水的馒头,脸胖了,眼睛就显得小了,头发剪得很短,肚子上一圈肉。看到这些昭示他生活越过越滋润的变化,我挑拨的扬着眉:跟你很熟?为什么要告诉你?其实他不知道我回来一年了。安妮说,失去了缘分的两个人,即使在同一座城市里也不容易遇到。是这样的。
你的口气?他顿住,直愣愣的望着我。
怎么?我的口气怎么了?太冷漠?
不是,你的口气......
我的口气怎么了?
是啊,我就是想问你的口气怎么了。
他又开始耍痞了,我没理他,顾自喝着杯里的茶,望着穿梭着的身材或好或不好的服务员忙碌的收拾客人离去后狼籍的桌子,最后视线转移到落地窗外的街道上。雨停了,微微倾斜的落日,快要傍晚了。整个天空回复了平和的表面。窗外有一个男人,像从古装戏里走出来一样,长长的头发用红绳子仔细扎好,束在后脑勺接近头顶的部位。不像是讨饭的,因为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很干净。他站在树旁抬头望着最低的那几蔟树枝,然后向前迈一步,试图抓住一根仿佛就在手边的枝条。他掂起脚尖,尽可能的伸长胳膊,但他还是够不着,经过多次无果的尝试,他看来是放弃了。只是继续凝视树叶中的什么东西。我扭头看那棵树,上面既没有苍蝇,更没有蝴蝶。
你在看什么?柳夏问。
在看一个很简单的人,一个很简单的面,或者这样疯癫的人,才是快乐的。说完这句话,发现柳夏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讶异,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说,不用这样看我,三年了,再坚持的人,也应该变了。
柳夏不自然的、带点歉意的笑笑,低头搓搓手,不语。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错愕的情绪。就像走到儿时的旧址,一溜灰黄的砖瓦,几株普通的榕树,那些门楼、旧墙、影壁、甚至墙脚的夜草,都给人一种怀旧的亲切,勾起很淡很淡的回忆或者伤感。心底的反映却是喜欢的。这不像去到陌生的现代感的地方,五花八门的玻璃、刺眼的光泽、简洁的线条、新新的建筑物,情绪是振奋了,激动了,可是激动之后是沮丧。你不属于的地方,那里也不会包容你。柳夏就是我心里一堆堆古老的、亲切的、沧桑的、沉淀的、待拆的垃圾。我怀念那些为垃圾终于从我的生命中抽离出去的在窗前默默哭泣的日子。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基本上弄清楚了三年前我们共同的朋友的去向,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没往心里记,记了也于我无任何干系。他现在还在那家公司,迁到了开发区一带,楼层高空气也好,他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推开窗,一片开阔的绿色。
你的女朋友呢?我问。
你说哪一个?他笑。
又聊了一些有的没有的,天黑透的时候,我说,去开间房吧,我想洗澡。柳夏马上招手示意结帐,并问,去哪开?就旁边就好。我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这是个不规则的烟灰缸,最后一个烟蒂压碎在烟灰的中央,清晰的凹陷,像突然中断了的句子。烟嘴的那一端,留着淡淡的口红痕迹。窗外,那个从古装戏里走出来的男子,已不见了踪影。一个没有发生和完结不了的故事。
柳夏拿着门匙,我们走进电梯,按下12楼。在上升运动的短短一段时间里,他对我说了两遍半:我找了你很久,我找了很多人问你的去向,我真的......门开了,外面一男两女懒洋洋的望着电梯里的我们。他下面半截话被他生生咽下肚子。
房间里的电视机29寸的屏幕映出我们的身影,有点变形。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频道正放着一部不知道是什么的片子,一个不知道来历的女子对着电话跟一个不知道样貌的男子哭:你不能这样绝情我有了你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那真是你的孩子我可以保证你要怎么样才能够相信......沙哑的哭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凝结又消散。
柳夏啪的一声转了台,一个体育频道。我想起我是上来洗澡的,起身钻进了浴室。十多分钟出来后看到柳夏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半躺在床上对我张开嘴:你怎么还穿戴得这么整齐?我说你去洗吧水温我调好了。他乖巧的照做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顺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走到冰柜旁,从里面取了一厅百事,逛到落地窗朝外看了看,雨又下起来了么?还是浴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为保万一我还是把他放在桌子上的伞拿在了手中。对着镜子笑笑,说,我真的是上来洗澡的。浴室里的水声欢畅淋漓,我扫视一眼房间,没有落下什么。关门,离开。在等电梯的时间里掏出手机关机。
我走之后,地毯平静,电视机里的声音时断时续。浴室的镜子上流淌着几道水痕,在慢慢消散。等我坐的车快开到周晨家附近时,镜子上的水珠已经蒸发干净。
『十』
深更半夜的时候我常常会饿得睡不着觉,但具体时间我无法预料,因为它的到来就像是一位不速之客。打开冰箱,里面似乎永远有一截冻僵了的里脊肉。看样子还能吃,可以把它切成片,用黑胡椒、姜片、酱油腌好,再配上青椒和洋葱一炒,味道一定很好。想得我快滴下口水的时候,我将视线从它上面移开,我不会做。
快餐盒里装着糖醋排骨,好象是上个月周晨跟同年级组的老师聚餐时剩的。他从小到大的朴素精神让他看着心疼,就打包了回来。我不禁奇怪,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天又那么热,它居然没长毛。我把它又放回了冰箱。本来我是想把它扔了的,但心想造孽的事还是让周晨去干。在我的印象里,周晨总是把外面吃剩的菜拎回来,在冰箱里存放一段时间然后再扔掉。存放时间的长短则要根据菜的腐烂程度而定。
我回房拉起周晨,我说陪我下楼吃点消夜。周晨翻了个身,嘟哝着说,今天考试,改卷累了一天,不想动。我默默的坐在床沿,好一会,起身换衣服。熄掉房间灯的时候周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套了件T恤,跟在我屁股后头下了楼。
来咯!两碟炒面!老板娘热气腾腾的招呼着,从大铁锅里盛出满满两碟,轻盈的扭动身躯,把面放在我们面前。要不要啤酒?老板娘几近妩媚的声音。我听见自己伸出一个虚弱的手指:一瓶。
韦博最近老被他班主任叫到教室外罚站,你得跟东东说说,让她管管他。周晨呼哧呼哧大口嚼面的时候冷不丁给我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凭什么呀!婚都没结,替那个男人管教儿子,名不正言不顺!我翻个白眼。
东东男友的小孩,也就是上面提到的韦博,在周晨的学校念书,那小孩既调皮成绩又差,跟他爸一样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他爸也就没有他,没有他也就没有我和周晨的认识。像电视剧一样的,我陪东东去了解韦博的学习情况,周晨和韦博的班主任在同一间办公室,照面、点头、微笑,特殊场合,他是我朋友的朋友,然后的然后一直到现在。所以我和周晨的故事,刚一发生甚至还没发生时,就已经老掉牙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们都没有给名片,电话是写在烟壳上,有即将被扔掉的悬念。不过这也没什么,港台电影对此情节早就煽过情了。也许我跟周晨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居然能走在一起,让诸多人大跌眼镜。不断有好事者向我打探:你俩分了没?最起码有分的迹象了吧?问罢嘿嘿的笑。那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我们正盼着这一天哪!
我们吃得脸色铁青汗流浃背,上楼,回到家里锁门的时候,周晨说,你终于能老老实实睡觉了吧。
一不小心我的视线接触到茶几下的我拿走的柳夏的雨伞。走进房间换上睡裙之后,想想又走出客厅,把伞拿到鞋柜里放好。躺在床上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开了灯随手操起一本书。是绵绵的《啦啦啦》,好象很久之前的书,没怎么关注过她。随便翻了一页读到一句话:我们到底是为了自由而失控,还是我们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失控?最近对只叙述爱情的书头疼,扔开。再翻起阿瑟.伯格的《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谋杀》,又看到类似的一句话:人秃头是因为他们没有头发,还是没有头发这一事实说明我们秃头?秃头是一种状况还是一种描述?还是两者都不对?
我颓废的抓了抓头发,这些问题真让我上气不接下气。再次把书扔开。熄了灯,在黑暗里静静的睁着眼睛。没来由的想起柳夏在电梯里说的两遍半的话。我无意去追问这些话的可信度,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实际上人们都知道,没有男人对女人说真话,说的都是好话和坏话。后来我又发现也没有什么真话假话。话一说出来,一般都是废话。不过,这是后话了。现在我正年轻着也正肤浅着,正喜欢听话和说话。只要别问真的么是么你不骗我吧,我的耳朵和眼睛就有了存在的价值。
沈纤,你有心事?周晨转过身搂紧我。
没有。我用最轻微的声音叹了口气。
真的么?
---------------待呀那个续--------------
时间的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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