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去看云

    (一)
     他看了看手表，8点了。
     澳洲的冬天真冷。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看到白色的五月。到处都是雪，让他感到陌生。虽然来澳洲已经半年了，但是刚来时的那种惊慌与无助的失落依然不减，他是孤独的。他看着窗外，低沉沉的天空，冬天的8点已经一片漆黑了，其实澳洲的月亮和中国的一样亮。到处都是星星，他有点满足，倚在窗台边，安静的看着外面。大楼下繁华的街道依旧十分喧闹，相比之下，天空显得格外的和平。他喜欢看星星，喜欢那种祥和神秘的感觉，尤其是来了澳洲以后，看星星便成了他常用来打发时间的方法。
     走在墨尔本的街头，放眼望去，白雪皑皑的一片。面前经过的，都是一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看着他们，他才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不同。偶尔走过几个和他一样是黑眼睛、黑头发的同类，但是脸上却是一副冷漠与没有表情的神情，他感到一阵窒息。
     在这里，他似乎是另类的外星人。
     他拉了一下衣领，缩了一下脖子，继续赶着路。
     生活不会同情一个弱者。
    
    (二)
     她看了看手表，6点了。
     中国的夏天真热。
     在熟悉的城市里长大的她，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总听到学校门前的树上，知了开始了烦躁的叫嚷声。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是她从未对这里感到厌倦，她是快乐的。她透过树枝看着天空，红彤彤的一片，夏天的6点是火烧云的时刻。在地平线那里，红得耀眼。她对着天空微笑着。她喜欢看云，喜欢那种纯纯的、简简单单的感觉。常时间盯着一朵云看，不要眨眼，会看见云在移动喔。她这样对着朋友说。在这样喧闹的城市，云朵是唯一样存在她安静平淡的生活中的东西。
     走在上海的街头，满地都是人。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都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她在他们之中很普通，一点也不起眼。但是快步穿梭在人群中的感觉，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她感到满足。
     在这里，她是一个很普通、但很快乐的人。
     她背着书包，加快了脚步，往学校跑去。
     学校的铃声不会等待一个要迟到的同学。
    
    (三)
     那年高三的时候，他就住在她家的楼对面。每天晚上做功课的时候，她总是通过窗子，看见对面的他。他房间里的窗帘是深蓝色的。夜晚天空的颜色。他总是拿着本书，坐在窗台上看，看累了就抬起头看头顶上的天空。一开始，她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看的是星星。
     其实他也有看见过她，也是通过窗子。她房间里的窗帘是白色的。云的颜色。他看见她总是往自己的方向在看，到底在看什么呢？他不清楚。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其实是在看他。
     除了每天晚上隔着一条大马路看着对方的窗户以外，两人只是彼此眼熟的陌生人，直到有一天，在学校的时候……
    
    (四)
     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快迟到了。
     他慢悠悠地收着作业本，再一本本地叠好。都收齐以后，他抱着一大堆的作业本走下楼。
     刚到转弯口的时候，闪过一个人影，于是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他抬头一看，是她。
     她抬头一看，是他。
     她放下书包，蹲下身子一边帮着捡本子，一边忙着说对不起。他看了看她，也蹲了下来，一边帮忙一边说没关系。两个人正收拾着，上课铃响了起来。
     她“蹭”的一声站了起来，嘴里说了一句“糟糕！完蛋了！”便抓起书包往楼上跑去。他跟着上了几层楼梯，看见她进了高三(3)的教室。
     他交完作业本，又上了楼，接着又慢慢地晃进了自己的教室。老师已经开始上课了，他喊了一声报告。老师斜着眼睛，示意他可以进来。于是他又回到了座位。
     她跑到教室的时候，老师还没到。还好。她舒了一口气，急忙坐回座位，拿出课本后，才发现，昨天晚上的一道数学题还没做完。于是借来一本本子，迅速抄了起来。老师很快来了教室。她把作业本往里面收了收，把课本放在前面，继续赶着作业。
    
    (五)
     她推着车走出了校门，看见前面有一个穿蓝色体恤的男生。好象有点像他。于是她赶了上去，果然是他。
     她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她。她说，早上的事真的很抱歉。他说不要紧。于是两个人一起回家了。
     那个时候正是黄昏，她走得很慢。她说，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云了。说着，她揉了揉眼睛，好象很累的样子，但是他觉得，她此刻很满足。
     她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你很喜欢看星星对吗？我每天都看见喔。只是，看星星不适合我。她说着，又看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的云，正在火红地燃烧着。
     他有点不明白她说的话，只是那一刹那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也许这个女孩，她是一个天使。一想到这个，他有点感动。
     到家了，她说，今天晚上会下雨喔，还看吗？他点了点头，其实星星总是有的，只是下雨的时候空气湿度太大，我们看不见而已了。
     他走进对面的那幢楼，她站在原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视线有点模糊。她笑了，心里在想，这个爱看星星的男生，有点木肭。
    
    (六)
     那年高考，他考上了上海交大。不过报到那天他没去，父母早早地替他办好签证，准备好了留学澳洲。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依旧看着天空。不过，对面白色的窗帘却没有掀起。他打了个电话过去，家里没人听。看着对面窗帘里面一片黑暗，这时有一颗流星经过，于是他许了一个愿。
     第二天一早，他坐上飞往墨尔本的班机走了。坐在靠窗的座位，他隔着玻璃往外看去，一片白白的颜色。他第一个想的是她。他眼中的她，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简简单单的样子。原来，云和星星一样，也是有生命的。
     墨尔本的天空，是一样的蓝和透彻，只是他却无暇欣赏。在异国工读的生活并不好过，生活的重担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幸好他很坚强。每天往返于学校、公寓和快餐店之间，过着单调却很充实的生活。
     他依旧每天晚上看星星，但是他发现，墨尔本的星星丝毫不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点遗憾，于是他开始想到她，看云的女孩。
     墨尔本的街道很干净，走路的时候不看着地上也用不着担心会踩到什么东西。于是，每天步行去地铁站的路上，他开始看天。墨尔本的空气特别的清新，因此，天上的云也看得特别地清楚。他习惯两手插在口袋里，弓着背，然后昂着头往头顶上的天空看。有时候，他会停在路旁，闭着眼睛，闻着从云上面散发出来的味道，或者睁着眼睛，看着云从视线的一头移到另一头。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周围那几平方米的空间，就是整个世界。
    
    (七)
     她揉了揉眼睛，回头看着医院的出口，有点模糊。这是她从美国回来后的第一次复诊。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大个子的黑人医生，满脸的胡腮的样子，手拿着报告，一脸严肃地对着她和她的父母说，视网膜脱落的很严重，但是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可以做手术，现在我们库里的视网膜数量不够，没有可以适合你的，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当场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爸爸只是呆站在一旁，医院里不可以抽烟，所以他只是握着拳头，明显地可以看出绷紧的血管。
     她静静地坐着，平静的样子让医生有点惊讶，似乎她听到的只是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的事情。高考一结束，就抛下了学习、成绩、同学、老师，当然还有他，全家来到美国，带着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如今连一点点也没有了。等待她的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出了医院后，走在纽约豪华的街道上，她有点贪心的四处张望。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上帝，在她不多的有光的时间中，可以让她看到如此繁华的城市。
     从下了飞机到现在，她一直揉着眼睛，她知道，属于她的光明的时间不长了。她在路边找了一个台阶，安静地坐着。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她感到很幸福。抬头看天上，晴朗的时候，天上的云特别的好看。她习惯注视着一朵云，然后看着它移动，然后她就会微笑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看见了生命喔。
     她总是那么地安静，就连流泪的时候也一样的平静。她在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些每天陪伴她的云朵。她曾经是那么地快乐，即使她知道自己将要失去阳光，失去这个世界，她都没有放弃什么。只是现在，看着那么多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动，她突然有种瞬间的失落，于是她就哭了。她在人群中悄悄流泪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定格了。
    
    (八)
     那年冬天，他从澳洲飞回上海的时候，大陆上正是夏季。也许是温度的原因，刚下飞机就觉得有点不适，感冒了。
    他还是站在窗台边，看着对面。云走了，星星来了，这样好几天过去后，只是里面的灯光从来没亮过。他去了她家， 那是他第一次去她家。在房间里的时候，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她，突然间，心揪起来的那种痛。他终于明白为什么 看星星不适合她了，那时候的她，根本看不清黑漆漆的天空。
     他走近，无声的搂着她。
     她在他怀里低低这抽泣着。
     阳光透过白色的窗户隐隐地射在她白色的裙上，柔柔的。
     她感觉到了，于是她平静了下来。
     她推开他，低着头不看他。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应该往着哪个方向。
     他拉开了窗帘，阳光一下子射进来，有点刺眼。只是，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身上多了点温暖。
     他拉起他的手，轻轻地伏在她耳边，走，陪我去看云。
     她犹豫着不肯走。
     他温暖的手掌给了她勇气。于是他带着她来到楼下，他牵着她的手，看着天空。
     安静地，没有声音。
     她似乎感觉到了，也抬起头。
     是的，好象真的有看到。她感觉到风轻轻地吹过脸庞的声音。
     似乎飞了起来的感觉，还有，云在呼吸的声音。
     他抱紧了她。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是整个世界。
    
    (九)
     回到澳洲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这个时候，北半球是秋季，是上海的天空最美的时候。
     还有一个课程没有完成，他又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
     他喜欢在去快餐店的路上，在路边的公用电话厅中给她打电话。天上的云彩映入他的视线，他笑着对她说，其实我用的也是可视电话喔。
     打工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墨尔本，深夜的街道一样的喧闹。他抬头看天，突然害怕起来。天上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像自己亲人离开自己时候的那种感觉。
     闪过一点暗暗的光。
     他终于找到了，少得可以数的清的星星。为什么会少的这么可怜？
     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他。他让开了路，看着汽车远去，消失在灯火迷漫的街道中心，他突然明白了，其实星星没有离开过，也不是他的视力不好，而是，太耀眼的大城市不适合看星星。在这里，只有云是属于他的。
     圣诞节的时候，他完成了最后的论文，没有更多的停留，便飞回上海。
     他还是坐在靠窗的座位，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正在云中穿梭。他感到飞机在下降，他有点紧张，他知道，自己将会去完成一个云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