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的故事

    一
    我是在高二的时候认识他的。
    那时的我正在为考上一所好的美术学院忙的焦头烂额，就在这个时候，他走进了我所在的美术教室。
    我不喜欢这个人，这是我看见他的时候心底升上的唯一的感觉，即使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因为我不喜欢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轻啐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涂我那毕加索派的色彩。
    只是整个下午，我都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在盯着我不放。
    第二天，我拖者慵懒的步子走进美术教室。坐上椅子后挑起一只笔挖了些蓝色在调色盘上搅动着。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外面炽热的空气不足以令教室温暖起来。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晌，才发现他一直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盯着我看。
    “有事吗？”我淡漠的问了一句。
    “帮我看一下画稿正不正。”他又咧开那让人看了就想揍他一顿的笑容。
    我随意瞟了一眼，“挺正的。”心里想着真是有够逊的搭讪方式，顺手在画布上添一笔，看看有些浓了，有加了白色继续在调色盘上乱搅一气。
    “我听他们说你漫画画的不错。”他还是笑着，没有撤退的意思。
    我抬头看向他那双眼睛，很大，很亮，有着漂亮的浓密睫毛，让那长帅气的脸添上一抹说不出来的魅力。如果男人也可以用花瓶来形容的话，那么他绝对首当其冲。
    我决定按照他的外型设计下一部漫画的男主人公。
    “有什么问题吗？”
    “送我几张行吗？”
    “行啊，明天拿给你。”我应允了，然后继续虐待那张已经惨不忍睹的油画。
    他没有回自己的位子，就坐在那里一直看着我。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静默，我知道是宝贝回来了，只有她走路才会发出这种特殊的“沙沙”声，很有规律。
    软软的手臂环上我的脖子，果然是她。
    “吃了没？”她问。
    我摇了摇头，感觉到呼吸有些微的阻力。“我没吃午饭的习惯。”
    “嘿，你叫什么？”宝贝还是搂着我的脖子不放。
    他一楞，随即又咧开一个友善的笑容，“我叫宇。”
    相识后的第二天，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在以后的日子，我从宝贝的口中知道了他在哪所中学，甚至连他有没有女朋友我也知道了。
    我不明白为何宝贝对他那么感兴趣，是喜欢他吗？这个想法令我不舒服。我没有去深究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怕隐藏在这之后的答案。
    六月的天气热的让人有些吃不消，那家伙每天都在天空中努力的散热，让人恨不能一箭射下它，我无精打采的在马路上逛荡，把快冲口而出的大喊努力的吞回肚子中。
    “好颓废哦。”戏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是那张看了就让人嫉妒的笑脸。
    “好巧哦。”我皮笑肉不笑的，直想伸手抹去他脸上那刺眼如太阳般的笑容，如果可以，我真的会那么做。
    “心情不好？”他从车子上下来，推着陪我一起走。
    “好，怎么不好。”才怪，这么热的天，让太阳烤了一个上午，心情好的起来才有鬼。
    “走，我请你吃饭。”他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背包就走。
    在这样的盛情难却之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和他进了快餐店。
    “你生日是几号？”他咬着汉堡，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用吸管搅动着柠檬茶，心不在焉的回答他的问题：“大概是六月吧。”
    多久没过生日了？有些记不清楚了，好象是小学毕业之后就不再过了吧，久到我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是几号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而我不想独自一人为了那个寂寞的日子庆祝。
    “这个月？过了吗？”他啃了一大口汉堡，下巴粘上些被挤出来的酸奶油，挺滑稽的。
    “不知道啊。”我咬住舌头没笑出来，从包包中摸出镜子递给他，然后看着他用那种可以称之为幽雅的姿势擦掉那块白色的污渍。
    是的，幽雅，连擦掉脸上的污渍也这么幽雅，我更肯定了当初的评语——一个花瓶（或者该说是草瓶？）
    “你想考哪所大学？”宇开始攻击那碗看起来很美味的紫菜蛋花汤，转眼间就消灭了一大半。
    “中央工艺吧。”看着那可怜的紫菜和蛋花迅速的消失在他的嘴巴里，我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他吞下最后一口汤，用纸巾抹了抹嘴巴，冲我笑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然后呢？”
    我想了想，吸了口柠檬茶，“开一家店，做漫画。”这的确是我的梦，就这样同最好的朋友平平淡淡的在一起，过完这一生，很简单，也很容易实现。
    “你很像一种鸟。”他还在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鸟？我像一种鸟？
    我自嘲的笑了笑————大概是鸵鸟吧。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宇摇了摇头：“是鸽子。”
    鸽子？我第一次听见人家说我像鸽子。
    “一双渴望飞翔的翅膀，却总是恋着旧巢，所以梦只能是梦，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他的笑容没了，用那种十分正经的表情对我说着。
    我心中涌起一股被看透的恼怒和难堪，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背起背包，以我惯有的缓慢而懒散的步伐离开那家快餐店。
    我需要静一静，而他，没有跟出来。
    
    二
    雨不断的下着，我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想在大雨中发泄心中那份快要逼疯我的悲酸。
    我就像一具破败的布娃娃般，在大雨中机械的走着，起点是那个我极度憎恶却又割舍不下的家，那么终点呢？
    终点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一柄伞在我头顶撑开，我抬头，是宇。他还是一脸笑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担忧。
    “怎么了？”他递给我一条手帕。“淋这么大的雨，会感冒的。”
    我的心崩溃了，本以为已经流干的泪水又涌出来，我抓住他的衣襟哭的肝肠寸断，却连声音都哭不出来。心脏像是被钢针狠狠的刺着，更像是有一把刀子在搅动着。
    “哭吧，哭出声音来会好受些。”他用一只手臂环住我的肩，轻拍着我的背。而我，在他怀中哭的声嘶力竭。
    
    我换上了他姐姐的衣服，有点大，穿在我身上松垮垮的，有些可笑，手中是他的母亲为我泡的热茶，他就坐在我对面，同样端着一杯茶。
    “好点儿了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发生什么事了？世界末日到了吗？”他开着玩笑，想让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泪水又滑下来，落在我手中的杯子里。
    “她出了车祸，没有抢救回来，从今天起，我只剩下回忆了。”
    我的语调很慢，也很平，就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泪水却落下更多。
    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他发出的，又像是我发出的。
    然后是一片静默，宇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半合着他那双眼睛。
    “那就让她活在你的回忆里。”他说了一句颇富哲理的话。
    我喝下那杯掺杂着泪水的温茶，品尝着嘴里的咸涩。心——已不再充满悲伤了。
    “有时，鸽子是一种很幸福的鸟。”他盯着我，又咧出招牌笑容。我也勾出无奈的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上帝关上一扇门，但他会为你开一扇窗。”
    我摇了下头：“他只留给我一个下水道。”
    宇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你的笑容让人嫉妒的想痛揍你一顿。”
    “你也可以的。”他的笑容更大了。
    是的，我也可以的，只是我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要笑的那么快乐的理由。我的世界一直是平静无波的，但现在，这种平静却被宇打破了。
    “你很寂寞。”他用的是肯定句，没有丝毫疑问。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一双深的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心中一片迷惘。
    “我叫宇，鸽子，交个朋友吧。”他伸出手，脸上是阳光般的笑容。
    我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握住他的，“嗯，交个朋友吧。”
    “我给你一个港湾。”他的眼睛闪着光芒。
    我笑了，点了点头，“那么我给你我对朋友的承诺。”
    这是我唯一更给他的。
    “现在，让我这个护花骑士送你回家吧。”他半开着玩笑，一张脸上全是活跃的色彩。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一天，我很早就到了美术教室，像是很有默契一般，教室里只有宇一个人。他在画一幅以蓝色为主色调的静物，画布上的蓝很特别，我第一次看见这种看起来不是很深却让人不由得深陷其中的蓝，给人的感觉很透明。
    “鸽子，早啊。”他转头跟我打招呼，看样子没有被我吓到。
    “早。”我给他一个笑容，把手中的纸袋放在他手上————那是他姐姐的衣服，我洗好了顺便带过来还他。
    “那个是什么？”他用下巴点了一下我手上另一个袋子。
    “KFC。”我从袋里摸出一包薯条，“给你的。”然后看他把红色的番茄酱挤在薯条上。我掏出汉堡，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真像白开水。”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诧异的抬头看他，宇接着说：“淡然无味，却让人上瘾，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吧。”
    我吃不下去了，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又开始涂那张早该完成的色彩。
    “你只要心烦就会用笔乱画。”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在我的旁边，像上次那样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透一般。
    我思考着该怎样开口，用手里的笔在调色盘上乱搅。然后，我像在回避什么的说：“这样不好吗？君子之交，最好不过。”我笑着，连我自己都觉得脸上的笑容很假。
    “鸽子，你讨厌我吗？”他一脸正经的问我，两只眼睛死盯着我的脸。
    “不讨厌啊。”的确不讨厌，说正确点，我满喜欢他的。
    “那就是喜欢喽？”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偌大的屋子却让我感觉相当压抑。
    “也不是喜欢。”是真的不喜欢吗？我也不知道。
    “那是什么？”他脸上满是失望。
    “你是我十八年来第一个男生朋友。”不是男朋友，我知道。
    教室里一片沉默，然后他缓慢的说：“我……喜欢你。”
    啪！
    手中的笔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蓝色。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清亮的双眼。
    喜欢我？他说喜欢我？！
    我捡起地上那支可怜的笔，在水桶中无意识的搅动。“给我一个理由。”
    我勉强自己扯动脸皮咧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直觉吧，第一次看见你时的直觉。”他不是很认真，我却听的出来他的紧张。
    我真的笑了，这么一个理由，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就当朋友吧，朋友可以当一辈子。”我用很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像是在许一个诺言。
    宇也笑了，“那就当朋友吧。”
    
    三
    时间过的总是很快，从我和宇相识算起，已有半年多了。他从不叫我的名，只叫我鸽子，他说这是只有他才能叫的。
    我们一起去吃KFC，一起去爬山，一起去写生。在别人看来我们也许很亲昵，其实我们都知道，我和他只是朋友，那种可以互相扶持，互相了解，互相依靠的一辈子的朋友。
    我背着背包在宇告诉我的地方等着他，看他从马路的另一边走过来，那张帅气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
    “等很久了？”他问我，递给我一听可乐。
    我摇了摇头：“有事吗？”
    “我请你吃饭。”他仍然是拉着我的背包就走————尽管我已经抗议过很多次。
    所有的一切就如同上次一样，宇啃着汉堡，我搅动着柠檬茶。
    “如果我走了，你会想我吗？”他突然问我，脸上的表情没有认真的色彩。
    我楞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也不是很认真的回答他：“也许吧，但不会那么强烈，又不是死别，不见面还可以写信打电话嘛。”
    “好没良心的鸽子。”他咽下最后一口汉堡，笑容有着落寞。
    我也笑着，心中却有一丝苦涩。
    其实，我只是一只鸵鸟，一只有翅膀却不会飞的鸵鸟，用脚步去追逐天空中那只美丽的苍鹰。
    “三天后，我就要到日本去了。”宇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最多五年，等着我，行吗？”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像是在宣誓着什么。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却没有抽回手，只是皱着眉头看他。“不是说了当一辈子的朋友吗？”
    宇显得很激动。
    “谁规定恋人不可以当朋友的？等着我回来，行不行？”
    从他握住我的手中，我感觉到他的紧张。沉默了半晌，我点了点头：“好，我等你五年。”
    可以看出来他明显的松了口气，然后绽出我所看过的最明亮的笑容。
    “走，我带你去游乐场，今天狂欢。”
    三天后，我看着他上了飞机，向那个岛国飞去，就像一只展翅的苍鹰。
    而我，还是他口中的鸽子。
    日子像是从前一样的过着，我仍旧上学，仍旧每天去美术教室，仍旧涂着毕加索派的静物色彩，每天听着宝贝说她又在哪里看见了一个帅哥，在期待与兴奋中拆开宇的信，然后沉浸在一种淡淡的幸福中。
    所有的一切一直持续到那封信的来临。
    信中有几张宇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还是笑着，笑的很灿烂，还有一封他的信，信纸上有一大块红褐色的痕迹————像是干后的血。
    然后是他姐姐的信。
    我感觉我的世界正一块一块的崩裂，像镜子一般碎了一地。天空一瞬间从蓝色变成了苍白，然后转成血红，再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车祸！
    为什么又是车祸呢？为什么我重要的人总是被那冰冷没有生命的东西夺走呢？
    又下雨了吗？凉凉的，打在身上有点疼。我还是在雨中走着，无声的流着泪，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我撑伞了，也没有轻拍，我的背告诉我哭出声音来会好受些了。
    宇就这样走了，带着他的诺言永远的走出我的生命，只能活在我的回忆中了。
    想念他？
    想念他。
    想念他！
    想念他……
    是梦吗？也许吧，只是梦里的笑容很真实，真实的就像是昨天还在我眼前绽放，大声叫我鸽子，说这是只有他才能叫的。还有那双漂亮的有着长长的浓密睫毛的眼睛，在梦中闪闪发亮，一直看着我。
    而梦醒来的时候，我还是那样寂寞。
    我把宇的照片和信小心的夹在日记本中，放进书柜最深处，有时我会看着天空，想着那透明的蓝，想着那灿烂的笑容，想着他大叫我鸽子。我没有再交过男生朋友，也没让别人叫我一声鸽子————他说过那只有他才能叫。
    鸽子————是很怀旧的鸟。
    我每交一个新朋友都会给她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苍鹰和鸽子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苍鹰筑的巢，鹰巢中住的是一只鸽子。
    鸽子拥有的只是这个苍鹰筑成的巢，而苍鹰已经永远飞出了鸽子的生命。
    鸽子幸福吗？
    没有人知道……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