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欢桃花。
在故乡有几座小山,绵延连成一片。当它成为我的私有财产时,就全部植种了桃树。在向阳的地方我建了个小屋,从此就在这里安顿下来。每天没什么事,我就看着那桃树,仿佛她就是一个小孩,从一身娇嫩,到慢慢成长为翩跹少女,有我无限的关注和期望,希望早日花开。。。
二月的时候,桃树开始结出一个一个的小苞,那是花蕾,随着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花蕾渐渐的长大,花瓣儿犹如小鸡破壳而出一样,从那小小的花蕾中蹦出来,渐渐形成花的雏形。再慢慢地,花瓣儿越来越大,颜色开始有了变化,有的是白色,有的粉红色。此时,已是春间三月了,山上已遍满桃花那玲珑的身躯,花香飘满山间。
几百颗树需要照料,我忙不过来。于是我找了几个工人,希望能缓解工作疲劳。可是他们带给我的除了依旧荒草蔓坡,就是我无尽的气恼。他们吃起饭来,不讲求时间,最适宜的工作时间,花费在饮酒上。醉了,我还弄不醒。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干起活来怎么那么慢,又看起来那么累。直到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住,大声斥责。他们几个就跟没事人般,一声不吱,眼睛直看着远处的山谷。后来一人跟我说:“又不是我们的,干嘛那么拼命?”
面对这样无理的,似软非软的顶撞,我很震惊——这些家伙,原来这么想的。如果把工作承担下来,不会累,也不用这么慢。我的工钱也实在不低,我痛恨他们的混蛋逻辑,没含糊地说:“就是你的,你也干不好。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干。”我算清了工钱,遣发了他们。
他们走了之后,山里就剩我一个人。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变化,渐渐的我发觉山比以前还要大,还要空旷,就连鸟叫声都透着一股孤凉的味道。夜里,我听着那野虫戚戚又无力的声音,就像空气已经停在了零度,我又回到了原始。当初我在这里度日许久,可这种滋味一直没有感受。
桃树上生了虫子,越演越烈。我决定再找一个工人。
一天晌午后,有个人来找我——说来干活。我让他先到小屋里。他穿着劳动的衣服,衣角袖口有的地方,已经磨漏。他指节粗大,猜得出经常做体力活。我把工钱和每日的活计告诉他,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我带他到山里转了一圈,让他大致了解一下虫灾的情况。跟他说哪一片最需要先,哪一片可以安排在后。他依旧没吱声。我不禁看他的眼睛,心里暗暗地问:他有在听吗?是在思索吗?
他的眼睛是很清亮的,似乎含着水。这种眼睛很美,有时随着头的微微转动,有一种柔光在蔓延。我打消了怀疑。莫名的,我感觉很熟悉。。。
(二)
第二天。
当第一线晨曦透过树梢,他已不再小屋里。我听到脚步咯咯的踩在碎石上与枯枝的声音。我估计是去打药了。把自己的事忙好后,我就去找他,顺便带上吃的。一路上我都闻到药水的味道,树叶上湿漉漉的。他的速度蛮快。在山腰,我遇到了他。
他朝我点点头,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他的前胸和后背,衬衣已经湿透,但领口和袖口紧紧的系着。我知道那是怕药水粘到皮肤上。我之前和那几个伙计着重说过,可他们根本不信,依然我行我素。和他,我却没有说。那是我忘了。。。
他打药的时候,极力偏着脸,我闹不明白。但有一点我很赞扬——他尽力往树叶的缝隙里。这样,树叶的背面吃药为多,而害虫就在其间。
“你以前做过?”
“做过。但不是经常。”
“怎么想到来这里?”
“我没想,我是打听来的。”
“工钱你满意吗?”
“还好。”
“做工,挣不了多少钱。”
“钱对我来说,够了就好。多了,反而出事。”
我盯着他的表情:“也许,你有一段故事。。。”
他顿了一会,好像觉察到自己说错了嘴:“哪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故事呢?”
(三)
他叫阿水。
我没有问过,他来自哪里。我不喜欢刨根问底。我觉得,他不愿说的。
他背上隐隐约约有纹身,画的是什么?看不清。我记得有一次他问我:“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太小了吗?”
我很惊异,反问:“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他没直接回答:“应该有更广阔的田地,更自由的空间。”
“我已经不是那个年龄了。”
“你应该看看自己的眼。”
“眼,又有什么特别的吗?”
“眼,是心灵。他不会骗人。除非你是故意。”
“你发现什么了?”
“你的眼,可不柔和。你有抱负。”
“你可以接着说。。。”
他反而不说了。忽然有只鹰飞过,姿态是那么优雅而又有力。他捅捅我,要我注意。过后他问我:“你明白了?”
我感觉心里很闷,又似乎翻腾。
晚上,我们在小屋睡。
他的眼一直盯着星星,一句话也不说。“你在想一个人吗?”我猜测的问。
“咦,你怎么这么问?”
“一个人眼观一处的时候,通常说明他在想事。而你这个年龄,想的也许是一个难忘的人。”
“你这个人很奇特。但你说对了。”
他没往下说,我也没好往下问。过了一会,小棚里安安静静了。
(四)
阿水病了。
我在起床后就发现了,他脸通红,紧夹着被子,似乎很冷。“喝杯水吧。你好像感冒了,我这有药。”他点点头:“这山风很硬。”他端起我递来的热水,手在抖,牙在碗边发出磕打磕打的声音。
“你定是感冒了。快点把药吃了吧。这几天休息。”
“说不上讨厌。我找不到别的生活。”
他微微摇摇头,很快又点点头,叹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呢?”
晌午时,他好像好了,又有精神了。我要他多躺一会。他说没事,使劲要起来,可一下子又伏在床上。我很生气:“你什么也不要做,老实的给我养着。”
他很听话。很快又睡着了。
晚上,我点起了灯。看着他那张沉静的,清俊的脸,我想起了我年轻时——
那时候,有一个人叫桃花。。。
(五)
夜里,我被阿水的辗转声音弄醒,我发现他在抖。“行吗?你不会出事吧?”
我摸摸他的额,惊讶怎么会这么热。“阿水,咱们下山吧。”
“下山?。。。用不着,没什么事,撑一撑就过去啦。又不是头一次啦。”
“不行,这次你得听我的。”
“别折腾啦,没几小时下不去,又是晚上。”
“不管什么代价,我要把你带下去。”
我把他扶起来,又穿上了一层衣。他靠着我,无力地说:“那好吧。”
那一晚,月不明,大半的路要自己摸索。下山的路不静,蟋蟀一类的虫子拼命的叫,让人心烦。他很沉,十多分后,我有了气喘的姿态。山麓的转角处,我忽然弯下身来。。。
事后我很担心,他会不会摔在石头上,要不是我一头顶在那棵树上。。。
(六)
阿水好了。
他又像以前一样干活了,充满了力量。桃子一天天变大,肥硕,他很高兴,我见到了他的笑容:“没几个人像你那样精心护持。似乎你对她有很深的感情。”
“你很会联想。不过我看,不止我一个人。”
“你好像笑得很少。”
“是吗?我喜欢这个时候。”
“那花开呢?你不觉得像人生吗”
“花开自然很美。谁又没有花开的季节呢?可是东风一夜,缤纷满地,能结果的又有几个?”
“比如呢?”我故意问。
“比如我。”不过他没有往下说。
(七)
今年的桃子长得喜人,密麻麻,红丹丹,眼看就要熟透了。再等下去,就会损失,因为没人来收购,桃子只有一天天烂掉。阿水这个时候忽然提出有事,要出去几天。“去吧。”我无奈地告诉他。
桃子子终于卖掉了。那是阿水找来的客商。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收购协议。
第二年春天,桃花又开了。满山满野,红的灿烂。看,桃花在枝头成串成串地开放,一朵挨着一朵,一朵紧靠着一朵。向上开着,向下开着,向左开着,向右开着,它们开成了一柱,它们开成了一树。远远望去,好像山上开满了粉红色的火炬。阿水说过他最喜欢桃花,可是今天一点也不高兴。他要走了。
那夜,我们都喝醉了。我问他,为什么老看着桃花。他说,桃花使他想起一个人。接着就说了下面的故事——
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叫桃花,他们彼此热恋相爱。可社会地位相差悬殊,她家里极力反对。但是他们不顾。不想他后来伤了人,本来就要协商解决好了,可不知为什么,突然起了变卦。当他出来的时候,桃花已经不在了。
“你们没有联系过?”
“开始有几次。后来我写过信,一直没回音。”
“那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她想放弃这段感情,不过后来我出去的时候,打听到她的邻居,说是忧思而死。而我始终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你的背上纹的是什么?”
“你可以猜得到。”
“我懂了。”
“你准备去哪?”
“我准备自己去闯番天地。我不像你,你有寄托,而我的心已死。”
“我也不想守在这里。我只是在等候机会,而你,是去寻找机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春天——或早或晚。另外就是他们迎接春天的方式不同。”
“等你找到了,不要忘了告诉我。”
“好。彼此一样。”然后他又问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还说什么呢?你已经替我说出来了,只不过换了一个人物。”
(八)
阿水走后的第三天,有个女人来找我。说她是桃花的妹妹。
我说阿水不在了,她很急:“到哪去了?”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知道。”
“不,我有。我对不起他,我想向他忏悔。都是我做的。我想见他”
我想我终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鄙视她的为人,随手一指:“他就在那里。”
“天哪。怎么又会这样。”随即就无力的倒了下去。
那是一处凸起的土堆。。。
她临走的时候,留下一瓶酒。说她实在没有勇气浇在阿水的坟前。她告诉我,那是桃花亲手酿的。原来桃花一直在等他。只可惜命运没有安排美满的结局。
那瓶酒,我一直留着。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阿水。
一阵微风吹来,桃花飞舞着落到地面,带有几分凄美之感。看着桃花,我感到羞愧,我再也记不清她的模样,我把桃花拼在一起,极力幻想。。。
桃花年年的开,又一次次的谢。陪伴我的,除了思念,还有那只不愿离去的鹰。喔,那故事过去了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