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醒转来。
镶嵌在窗子里的月亮象一枚眼眸,它向我投来一瞥。仿佛被前世里一声柔软的呼唤召回。对于柔弱的力量,我总是无法抗拒。
面对浩瀚的时间之海,我是酣睡在它心底里的那艘沉船,周围汹涌着无边的荒凉。
思想一脱轨,我便倒栽入梦中。
我梦见自己坐在一条湍急的河流边,那应该是一条时间的河流吧。阳光不动声色地将河岸上的石头晒得熏香。一朵、两朵、三朵,那么多的野花参差在石头中间,象一些被随意丢弃的心情,东一丛、西一簇杂乱地生长着。阳光的脸渐渐变得明媚,语气变得循循善诱。在阳光的利诱之下,那些野花开始从并不富裕的内心掏出一缕缕的幽香。空气变得浓酽起来,水流的声音漫过几声零碎的鸟鸣,仿佛在繁实的花枝上又偷偷冒出一点腥红的色彩。它们的影子互相重叠着、交叉着摇曳在风中,如一双急促不安的手交叉十指紧握着,揉搓着。
石头的坚硬开始变得有温度,甚至接近滚烫。在这些乱石丛中坐得久了,它们硌得我难受。我需要到处走走,哪怕是采撷几朵野花的微笑,捕捉几丝掉落水中的云的讯息也好啊。可是河岸上到处都是石头,不管我如何走也走不出这石头布下的阵。有一块石头从河流的呜咽声中站起来,它悄悄耳语于我,“我可以为你收集河流中最清澈的音符,我可以为你采撷花香中掺杂了果子香甜的一缕,我可以答应你,用夕照的辉光让整条河流染上晕红,将有一轮皓月在水波中洗浴而出,它将如白莲花般绽放在空中。只要你愿意倾听,我这满腹被太阳晒软的心事,将一直为你讲述。”
然后,我醒了。醒在一本书的沉甸里。桌子上的书不知何时跌落手中。我轻吁了一口气。那些在河岸边舒坦着身子晒太阳的石头,听从一股神秘力量的召唤,整齐有序地排列成队,形成一小股旋风,忽然全部从河岸上消失。手中的书更重了。我看到那些石头扑到书页里,变成了一行行的字,它们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排列着。这时候,河流也跟着消失不见,一座荒芜的旷野腾空而降,无边的虚空碎成雨末,扬扬洒洒,飘洒下来。
我翻着手中的书。那些字,我是认识它们的,但是它们都不认识我。它们中的一些,曾经深植入我的记忆,只要我动一动身子,就能感觉得到那些强壮的树根如脉络一般安稳地睡在我的体内。再动一动,甚至听到了叶子婆娑的声响,一大片,象那些树根发出的梦呓。象从时间的旷野发出的荒凉的回音。
我阅读着它们,如赤脚在河岸边走,踩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不断地走。我必须不停地走,不能停下来,因为猛烈的阳光将它们烤得滚烫,只要我停下来,便有被灼伤的危险。它们堆砌了很多的风景到我的心里。它们不知道啊,我的心如一块玻璃,虽然曾经留下无数的影像,但它们并不属于我。透过玻璃,你可以看到任何的景象,仿佛那些景象就根植于玻璃的内部,在它们的身体里。不是的,它们都只是过客,不属于玻璃,它们未曾互相将彼此放在心底。
这一条时间之河,它不断地向着梦的深处流淌,执意将荒凉进行到底。
岁月之于我,我之于岁月,彼此又何曾有过相守的约定呢。我只感觉到大片的荒芜,在这样的深夜,被我细细地栽种着,又一根一根地拔除。
月光照着我,象照着深秋田野里一株不愿意枯萎的庄稼。在梦里,我不顾一切地顶着风势生长,哪怕是青黄不接。就这样倾斜着身子,就这样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瞌睡了多久。
书本还是摊开着的,如一朵硕大的开了千年的花,花瓣却始终执拗地不肯调谢。蜷缩在它身边的我,只是一只慵懒的昆虫,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在它的花瓣上。尽管知道只要走过去,在那如漩涡一般陷进去的花蕊里,是可以采到香甜的蜜的。但我始终不愿意迈出那决定性的一步,害怕一走近,面临的是万丈深渊。
我试图活动一下僵硬了的手脚,发现自己如一个画中人,却幻想着要走出画面那般的无奈。
感觉自己象一个守望秋末之稻田的稻草人,不知什么时候,被丢弃在时间的荒野里。
当我醒转来,床上放置的小桌子,还是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那本又厚又大的书稍微卷曲地张开着,象一小片不能舒服地蜷起身子的睡眠,更象一张疲倦了的打着呵欠的嘴。那支白色的笔已经睡得挺直,那本小小的蓝色笔记本还是无精打采地躺在桌子上,陪着同样无精打采的我。
象这样的面对面,不知维持多久了,而我总是无动于衷。
当我在这样的状况下醒过来,发现时间如月蚀般又被偷偷啃去一小块。月缺了还会圆,消逝的时间却永不回头。在它们抽身离去时,留下巨大的空洞,等着你不小心掉进去,将你吞噬。
在睡梦的原野里茫然无顾地走了一遭,一无所获回转来。
感觉时间呼呼地跑起来,象一阵风。而这张小书桌却安静地蹲了下来,象一只小火炉,架在它上面的书本是一口锅,锅里装满密密麻麻的豆子。
我还能做什么呢?当时间准备将你遗弃,我只有坐下来,为自己的精神烹制一餐美食,以期让自己有足够的力气追赶上时间。哪怕只占到它的一席之地,哪怕那一小块安身之处寸草不生,栽满了荒凉。
有时候行走在人流里,比独自坐在月光下,感觉更为孤独。人潮愈涌动,你愈想退缩到一种盛大的荒凉感里。
荒凉,与周围环境无关,它只与内心有关。
当所有的寂廖如刀割破纸面,我不知道那张洁白的纸,会否渗出鲜红的血丝。
面对书本,我时常想,当所有不想面对的时刻都成为过去,而我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的时候,我会不会面临更大的虚空感。就象一个人,为了他的心爱的糖果,千方百计将梦寐以求的精美的罐子弄到手了,却发现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全部都已经吃完了。和那个罐子有着同样形体的空洞象一只空睁的眼,就那么呆呆地望向你,它所形成的漩涡,能将人深深地吸进去。
从年初开始。那时候天气还没变暖和,季节也还未走出荒芜。我深陷孤独里出不来。一种时间的荒凉感在体内漫延,将我淹没。我必须藉由不断的诉说来掩藏自己的慌乱。在这一年里,凡是熟识的人,都听见我把生活的状态挂在嘴上,象狼吞虎咽把饭扒下肚子里时残留在唇边的米粒,这样的次数多了,便显出了狼狈。其实我只是想改变它而已。而要改变状态,必须藉由通过一次考验,与时间有关。我是一个居危也不肯思安的人,躲在文字砌成的避风港里,一直都逍遥自在。如今,这座港口正面临风暴。而时间越紧迫,我却似乎越来越享受一种把自己架于刀锋之上的感觉。
在生活与幻想之间,我举棋不定。很想就这样沉下去,沉下去。是接受考验还是继续沉溺于文字中?每每躲闪在这些念头之间,我象极一枚垂挂在秋末枝丫间的果子,在落与不落之间犹疑。
我任由文字的野草疯狂生长,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它气势汹汹地吞噬我的时间,长势茂盛如一块完整的绿玉,没有风停脚的间隙。而我如那块被它覆盖的土地,通体碧绿。
总感觉在这一大片茂密中隐藏着什么,或者掉落了什么,草色太浓密,我看不清。风吹过,随着草的涌动,便有一些荒凉不易觉察地轻轻漾动。
而在另一个应该为之奋斗的园子里,是一片荒芜。
是的。荒芜。而我利用时间的荒凉来种植大片大片的茂盛。面对写作,如面对我的人生,我甚至可以将生活置之度外。热爱写作的我,却是一个缺乏理论知识的人。丰富的理论之于写作,如一根精雕细刻的梨花木拐杖,你可以拄着它,上高山,越平原,借助它的一臂之力,你可以行走自如。同样是创作,具有理论的人,就好比一个经过训练的模特,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正统而专业的训练,那样的训练让他的身段走起路来是如此地婀娜多姿。但我不需要。凭感觉写作的我,在那样没有束缚的天空之下,行走得更为舒适、自然而又随心所欲。面对时间的荒芜,以心灵作拐杖,已经足够,再多的,也只是负担。我始终相信,我的双腿比你的矫健,它将比你的拐杖走得更远。当然,这可能得益于内心里泛滥的时间的荒凉感,它象一个影子,我要摆脱它,就必须不断地奔跑,而奔跑只会让我双腿的肌肉更为发达。
我时常把自己架空于一种凌然的状态。那些所钟爱的文字被我砌成一道悬崖,而我就义无返顾地在悬崖边行走,我要藉由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来让自己忘记时间所带来的荒凉感。
其实人生就是一片荒野。时间把它荒凉的草籽随处撒播。如果你足够软弱,那么,在你思想的夹缝里,必定有一颗草籽,能在你这里寻找到它的生长所需要的阴暗和潮湿。
你知道么?我害怕被时间的荒凉淹没,害怕被它席卷,被它吞噬,所以,我会一直努力强大,和文字一起。
在自己变得强大之前,我决定还是回到现实里。在文字的河中游得太久,我可能需要上岸来喘口气。看看岸上的风景吧,它们的叶子和枝丫在四季的轮回里流动不一样的色彩,而根却始终深扎于土地里。其实这也是我所喜欢的生存方式。
接受考验的那幢大楼气宇不凡,刚走进大门,整个人便被它的气势所吞没。
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正统的制服套在略微发福的身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前,心还是空的,现在却斟满了羡慕,象一杯倒满了并溢出来的啤酒,不断地往外冒泡泡。很沉。我提着它,缓慢地走到她面前。象走近一件历史悠久的文物,我害怕自己的呼吸会融化掉遮盖在她身上的浓重的神圣的气息。我是屏息静气的,仿佛自己是一幅刚从画家笔下完成的静物画,一不小心,那些还未定型的色彩便会面目全非。她连抬眼皮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她在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时间对谁来说都是宝贵的,但是,套上了威严制服的时间,纵使是被浪费,也是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我不能也不敢打扰她。我确信自己并非通体透明,但她确实把我当成了随意路过的一阵风。我忽然有想掀翻屋子里某一件物品的冲动。时间象水一样在我们面前流啊流,触指冰凉。
我把资料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很谦和地站着,也不言语。我期待着用我膨胀的羡慕来惊醒她。
阳光在这样宽敞的空间里,显得特别的明亮,仿佛吸足了水份似的,盈盈欲滴。而她的兰花指因为背向阳光,便象倒扣于暗影中,似乎能看到从她的手指边象绒毛般辐射出去的光线。微张着嘴,她细心地用小刷子往指甲上描着红色,绿色,黄色。图出来,我看到在红色的底上,几朵小黄花极细致地开在绿色叶子上。嘟起嘴,她吹着那些花和叶,但没能将它们掀起来。我想象着在花和叶子的底下藏着如何污垢的泥土,心里不禁一阵颤栗。将手放远了,侧目欣赏着,她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桔子,塞一瓣进嘴里。我看到时间从她如兰花般微曲的手指间就那么流走了。而我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般,它低低盘旋在我的身体里,嘶哑着声音,不能言语。弄一片小小的指甲,仿佛在耕种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那般勤勤恳恳。可是她不知道啊,没有什么东西,它衰老的速度能抵得上对时间的漠视。她在种植生命和岁月的荒芜。陪着她,我忽然惶恐不安,仿佛在一瞬间就被挥霍掉了几年的时间。
在同样的时间面前,为什么会看到时间的两个面孔?一个闲得时间里长满荒草,一个却渴求能将有限的时间掰开成两瓣用。
是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还是阳光还带着昨夜露水的阴凉?我不知道。我只感觉在心里,迅速覆盖上一层暗绿的苔藓,它吞噬了我面对阳光的快乐。
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如她这般拥有大段大段空白的时间?我将在人生这个纯白的大调色盘里,倒入大团大团的颜料,而我挽起袖子,把自己当成一支狼毫画笔,恣意地将心情涂抹。
当一切都在等待实现,只有幻想聊以慰藉时间的荒凉所带来的寂寞。
喜欢在夜晚思考,时间却总是猝不及防地将我孤立。是时间的荒凉出卖了我。
经过了太多这样的夜晚。当烧成黑炭的火柴聚在一起,凭借相互之间残余的热量,它们或许可以再次燃烧。
时间是有软肋的。我用手触摸着,在它瘦瘠的胸脯上,将自己的心跳镶嵌进去。
蜷缩在夜晚冰凉的臂弯里,我开始假想某一天的清晨。
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清淡,安静,象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她永远只坐在窗台的一个角落。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吧,她才跳下窗台,往屋内走来。推开一扇薄薄的黑暗之门,吱呀一声,屋内亮敞起来。她身后的长裙甩动着,带动了尘埃象蝴蝶一样飞舞。她按住我的翕动的睫毛往瞳仁里张望,把微热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她想从我的心里揪出一丝梦的形状,还有声音,象扶着井沿向幽深的井底探着头,细心地看。但是她只能感觉到,袅娜的水草不动声色地将水染绿。
昨夜一切安好。梦没有被惊吓。夜是清醒的。
我的梦象熟透的芒果,它垂挂在心空,透着香甜。那些气味有金黄色的皮肤,摸起来柔软可人。时间之河永远不停地流淌,在我的脚边欢唱。因为经常在岸边走,我的脚印便总是湿漉漉的。一路走着,那些脚印便象野花般开遍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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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小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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