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1

    如果需要用某件事来证明不止存在着一个世界，而是有多少各不相同的人存在就存在多少世界，最好的证明莫过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在一个收藏家那儿看到有一个谷仓、一座教堂、一个农场、一棵树的画的时心里就会想：“瞧！一个埃尔斯蒂尔！”并根据埃尔斯蒂尔看到和唯有他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众多片断来加以辨认……
     因此，PROUST看到的是他童年时代各种环境中各不相同的PROUST，犹如雷诺阿以他惯用的彩虹般的色彩涂抹在人物的裸露部分周围那样，MARCEL把漂亮的花环般的冷僻形容词悬挂在博斯地区和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木上。但是，这种美仍然是他的东西，那些只看到大自然表象的人们，如果企图在其中找到修饰语的柔和闪色和甜蜜感觉，一定会感到十分失望。
    
     “我们多想去看看米勒（因为画家们按诗人们的方式来教导我们）在《春天》中向我们展示的田野；我们多想让克洛德.莫奈带我们到纪韦尔尼的塞纳河畔，透过薄雾依稀看到这个河湾。然而，在实际上，只有一些偶然的交往或亲戚关系，才使德.诺阿耶夫人、梅特克林、米勒和莫奈有机会在这条道路、这座花园、这块田地、这个河湾附近经过或逗留，从而选择这些地点而不是另一些地点来进行描绘……”
     ——PROUST
    
     PROUST在他描绘的那座迷人的花园里，曾坐在难以找到的绿树棚中读书，可以看到那扇白色的门，即“花园的尽头”，门外是长着矢车菊和丽春花的田野。这不仅仅是伊利埃的卡特朗牧场，不，这座花园，我们都熟悉又都陌生，因为它只存在于我们的青春和想象之中。
    
    
    [如此说来，对于艺术来说，能够欣赏某一作品或某一艺术家的人，其实是那些与该作品或作者的磁场发生了感应的人；他们也许并没有直接见到过作品中所描绘、表现的风景和人物，然而，他们的思绪或某种情感却正与它们相契合。所以，也就不能笼统地批评某人没有艺术鉴赏力、不懂艺术，不能欣赏名家名作的价值，其实只是他恰好与这种意境缺少了引起共鸣的因素罢了。同理，也就不可能苛求一个作品能得到所有人的欣赏，更不能因为一部分的人对它的否定而断定它毫无价值——什么是价值，什么是有价值，在艺术领域里，这是一个值得重新思考和定义的名词——。
     我不禁想起人们争相参观名人故居的事，有很多人是兴冲冲地去而扫兴而归的，只有少数人才在一块青砖、一蔟杂草或一角屋檐里感到了什么，仿佛与大师们的灵魂共呼吸着，只因在那时，在特定的环境中，引起了他们本身某些特殊的心灵记忆，正与大师们某时的感受相通。由此又推想开去，既如此则又何必拘泥于一事一物呢，若能与大师心灵相通，何处不可与他对话呢？实地探访，也只是加强了磁场而已。
     我没有机会去拜访鲁迅的故居，也记不起他的面貌，我无法清晰地描绘出他的容貌，哪怕一根眉毛而已，然而，当他和其他人一起需要辨认时，我一定能清楚地分辨出来，因为他们的精神磁场是不同的，我只能靠这种精神性的记忆痕迹来辨别，但又相当准确而深刻——在我心底——。生活中，有时，我无法刻意提醒自己去记忆某人的姓名、面貌等等外在的东西，然而，即使我以为自己从未注意的人或物，当它再度出现时，我却能以感性地方式意识到它曾经在我人生中滑过。这或者是因为，在过去的某一刻，有某一样物质的磁场因它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并且这变化被我不经意地捕捉了的缘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