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看完了周庄,下午就滑脚去了同里镇。同里离周庄不远,却已归属于江苏
省的另一个县——吴江县,也就是我在20多年前听到麦克白式的敲门声的那个县。
因此,当我走近前去的时候,心情是颇有些紧张的,但我很明白,要找江南小镇的
风韵,同里不会使我失望,为那20多年前的启悟,为它所躲藏的闹中取静的地理
位置,也为我平日听到过的有关它的传闻。
就整体气魄论,同里比周庄大。也许是因为周庄讲究原封不动地保持苍老的原
貌吧,在现代人的脚下总未免显得有点局促,同里亮堂和挺展得多了,对古建筑的
保护和修缮似乎也更花力气。因此,周庄对于我,是乐于参观而不会想到要长久驻
足的,而同里却一见面就产生一种要在这里觅房安居的奇怪心愿。
同里的桥,不比周庄少。其中紧紧汇聚在一处的“三桥”则更让人赞叹。三桥
都小巧玲珑,构筑典雅,每桥都有花岗石刻的楹联,其中一桥的楹联为:
浅渚波光云影,
小桥流水江村。
淡淡地道尽了此地的魅力所在。据老者说,过去镇上居民婚娶,花轿乐队要热热闹
闹地把这三座小桥都走一遍,算是大吉大利。老人66岁生日那天也必须在午餐后
走一遍三桥,算是走通了人生的一个关口。你看,这厶一个小小的江镇,竟然自立
名胜、自建礼仪,怡然自得中构建了一个与外界无所争持的小世界。在离镇中心稍
远处,还有稍大一点的桥,建造也比较考究,如思本桥、富观桥、普安桥等,是小
镇的远近门户。
在同里镇随脚走走,很容易见到一些气象有点特别的建筑,仔细一看,墙上嵌
有牌子,标明这是崇本堂,这是嘉荫堂,这是耕乐堂,这是陈去病故居,探头进去,
有的被保护着专供参观,有的有住家,有的在修理,都不妨轻步踏入,没有人会阻
碍你。特别是那些有住家的宅院,你正有点踟踌呢,住家一眼看出你是来访古的,
已是满面笑容。钱氏崇本堂和柳氏嘉荫堂占地都不大,一亩上下而已,却筑得紧凑
舒适。两堂均以梁棹窗棹间的精细雕刻著称,除了吉花卉图案外,还有传说故事、
剧曲小说中的人物和场面的雕刻,据我所知已引起了国内古典芸术研究者们的重视。
耕乐堂年岁较老,有宅有园,占地也较大,整体结构匠心独具,精巧宜人,最早的
主人是明代的朱祥(耕乐),据说他曾协助巡抚修建了著名的苏州宝带桥,本应论
功授官,但他坚辞不就,请求在同里镇造一处宅园过太平日子。看看耕乐堂,谁都
会由衷地赞同朱祥的选择。
但是,也不能因此判定像同里这样的江南小镇只是无条件的消极退避之所。你
看,让朱祥督造宝带桥工程他不是欣然前往了吗?他要躲避的是做官,并不躲避国
计民生方面的正常选择。我们走进近代革命者、诗人学者陈去病(巢南)的居宅,
更明确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由于关注过南社的史料,对陈去病的事迹还算是有点
熟悉的。见到了他编《百尺楼丛书》的百尺楼,却未能找到他自撰的两副有名楹联:
平生服膺明季三儒之论,沧海归来,信手钞成正气集;
中年有契香山一老所作,白头老去,新居营就浩歌堂。
其人以骠姚将军为名,垂虹亭长为号;
所居有绿玉青瑶之馆,澹泊宁静之庐。
这两副楹联表明,在同里镇三元街的这所宁静住宅里,也曾有热血涌动、浩气充溢
的年月。我知道就在这里,陈去病组织过雪耻学会,推行过梁启超的《新民丛报》,
还开展过同盟会同里支部的活动。秋瑾烈士在绍兴遭难后,他的密友徐自华女士曾
特地赶到这里来与陈去病商量如何处置后事。至少在当时,江浙一带的小镇中每每
隐潜着许多这样的决心以热血和生命换来民族生机的慷慨男女,他们的往来和聚会
构成了一系列中国近代史中的著名事件,一艘艘小船在解缆系缆,缆索一抖,牵动
着整个中国的生命线。
比陈去病小十几岁的柳亚子更是被人们熟知的人物,他当时的活动据点是家乡
黎里镇,与同里镇同属吴江县。陈去病坐船去黎里镇访问了柳亚子后感慨万千,写
诗道:
梨花村里叩重门,
握手相看泪满痕。
故国崎岖多碧血,
美人幽咽碎芳魂。
茫茫宙合将安适,
耿耿心期只尔论。
此去壮图如可展,
一鞭晴旭返中原!
这种气慨与人们平素印象中的江南小镇风韵很不一样,但它实实在在是属于江南小
镇的,应该说是江南小镇的又一面。在我看来,江南小镇是既疏淡官场名利又深明
人世大义的,平日只是按兵不动罢了,其实就连在石桥边栏上闲坐着的老汉都对社
会时事具有洞悉幽微的评判能力,真是遭到了历史的紧要关头,江南小镇历来都不
木然。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也愿意卜居于这些小镇中而预料不会使自己全然枯竭,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江南小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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