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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天柱山1-2

余秋雨散文集 [开心] 2008-08-09 15:20:50 星期六 晴天 查看:206 回复:1 发消息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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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有很多文化人完全不知道天柱山的所在,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曾惊奇地发现,中国古代许多大文豪、大诗人都曾希望在天柱山安家。他们
    走过的地方很多,面对着佳山佳水一时激动,说一些过头话是不奇怪的;但是,声
    言一定要在某地安家,声言非要在那里安度晚年不可,而且身处不同的时代竟不谋
    而合地如此声言,这无论如何是罕见的。
    
  唐天宝七年,诗人李白只是在江上路过时远远地看了看天柱山,便立即把它选
    为自己的归宿地:“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过了些年,安禄山叛,唐玄宗
    携杨贵妃出逃蜀中,《长恨歌》《长生殿》所描写过的生生死死大事件发生在历史
    舞台上,那个时候李白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正躲在天柱山静静地读书。唐代正在
    漫漫艳情和浩浩狼烟间作艰难的选择,我们的诗人却选择了天柱山。当然,李白并
    没有炼成丹,最终也没有“投迹归此地”,但历史还是把他的这个真诚愿望留下了。
    
  想在天柱山安家的愿望比李白还要强烈的,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苏东坡在四
    十岁时曾遇见过一位在天柱山长期隐居的高人,两人饮酒畅叙三日,话题总不离天
    柱山,苏东坡由此而想到自己在颠沛流离中年方四十而华发苍苍,下决心也要拜谒
    天柱山来领略另一种人生风味。“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憔悴。他所若访潜
    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这便是他当时随口吟出的诗。后来,他在给一位叫李惟
    熙的友人写信时又说:“平生爱舒州风士,欲卜居为终老之计。”他这里所说的舒
    州便是天柱山的所在地,也可看作是天柱山的别称。请看,这位游遍了名山大川的
    旅行家已明确无误地表明要把卜居天柱山作为“终老之计”了。他这是在用诚恳的
    的语言写信,而不是作诗,并无夸张成分。直到晚年,他的这个计划仍没有改变
    老人一生最后一个官职竟十分巧合地是“舒州团练副使”,看来连上天也有意成全
    他的“终老之计”了。他欣然写道:
    
  青山只在古城隅,
    
  万昊归来卜筑居。把到天柱山来说成是“归来”,分明早已把它看成了家。但
    如所周知,一位在朝野都极有名望的六十余岁老人的定居处所已不是他本人的意向
    所能决定的了,和李白一样,苏东坡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终老之计”。
    
  与苏东坡同时代的王安石是做大官的人,对山水景物比不得李白、苏东坡痴情,
    但有趣的是,他竟然对天柱山也抱有终身性的迷恋。王安石在三十多岁时曾做过三
    年舒州通判,多次畅游过天柱山,后来虽然宦迹处处,却怎么也丢不下这座山,用
    现代语言来说,几乎是打上了一个松解不开的“情结”。不管到了哪儿,也不管多
    大年纪了,他只要一想到天柱山就经常羞愧:
    
  相看灵秃无归计,
    
  一梦东南即自羞!
    
  这两句取自他《怀舒州山水》一诗,天柱山永远在他梦中,而自己头发秃谢了
    也无法回去,他只能深深“自羞”了。与苏东坡一样,他也把到天柱山说成是“归”。
    
  王安石一生经历的政治风浪多,社会地位高,但他总觉得平生有许多事情没有
    多大意思,因此,上面提到的这种自羞意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于心头:
    
  看君别后行藏意,
    
  回顾潜楼只自羞。
    
  只要听到有人要到天柱山去,他总是送诗祝贺,深表羡慕。“搅辔羡君桥此路”,
    他多么想跟着这位朋友一起纵马再去天柱山啊,但他毕竟是极不自由的,“宦身有
    吏责,觞事遇嫌猜”,他只能把生命深处那种野朴的欲求克制住。而事实上,他真
    正神往的生命状态乃是:
    
  野性堪如此,
    
  潜山归去来。
    
  还可以举出一些著名文学家来。例如在天柱山居住过一段时间的黄庭坚此后总
    是口口声声“吾家潜山,实为名山之福地”,而实际上他是江西人,真正的家乡离
    天柱山还远得很。
    
  再列举下去有点“掉书袋”的味道了,就此打住吧。我深感兴趣的问题是,在
    华夏大地的崇山峻岭中间,天柱山究竟凭什么赢得了这么多文学大师的厚爱?
    
  很可能是它曾经有过的宗教气氛。天柱山自南北朝特别是隋唐以后,佛道两教
    都非常兴盛。佛教的二祖、三祖、四祖都曾在此传经,至今三祖寺仍是全国著名的
    禅宗古刹;在道教那里,天柱山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地维”,是“九天司命真君”
    的居住地,很多道家大师都曾在这学过道。这两大宗教在此交汇,使天柱山一度拥
    有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气象非凡。对于高品位的中国文人来说,佛道两教往往是
    他们世界观的主干或侧翼,因此这座山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漫长人生的精神皈依点。
    这种山水化了的宗教,理念化了的风物,最能使那批有悟性的文人畅意适怀。例如
    李白、苏东坡对它的思念,就与此有关。
    
  也可能是它所蕴含的某种历史魅力,早在公元前一零六年,汉武帝曾到天柱山
    祭祀,封此山为南岳,这次祭山是连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也跟随来了的。后来,
    天柱山地区出过一些让一中国人都难以记怀的历史人物,例如赫赫大名的三国周瑜,
    以及“小乔初嫁了”的二乔姐妹。这般风流倜傥,又与历史的大线条连结得这般紧
    密,本是历代艺术家恒久的着眼点,无疑也会增加这座山的诱惑。王安石初到此地
    做定局时曾急切询部当地百姓知道不知道这里出过周瑜,百姓竟然都不知道,王安
    石深感寂寞,但这种寂寞可能更加增添了诱惑。一般的文人至少会对乔氏姐妹的出
    生地发生兴趣:“乔公二女秀所钟,秋水并蒂芙蓉。只今冷落遗故址,令人千古思
    余风。”(罗庄:《潜山古风》)
    
  当然,还会有其他可能。
    
  但是在我看来,首要条件还是它的自然风景。如果风景不好,佛道寺院不会竞
    相在这里筑建,出了再大的名人也不会叫人过多地留连。那么,且让人们进山。
    
     2
    
  我们是坐长途汽车进天柱山的,车上有十多个人,但到车停下以后一看,他们
    大多是山民和茶农,一散落到山岙里连影子也没有了,真正来旅游的只是我们。
    
  开始见到过一个茶庄,等到顺着茶庄背后的山路翻过山,就再也见不到房舍。
    山外的一切平泛景象突然不见,一时涌动出无数奇丽的山石,山石间掩映着丛丛簇
    簇的各色林木,一下子就把人的全部感觉收服了。我在想,这种著名的山川实在是
    造物主使着性子雕镂出来的千古奇迹。为什么到了这里,一切都变得那么可心了呢?
    在这里随便选一块石关搬到山外去都会被人当作奇物供奉起来,但它就是不肯匀出
    去一点,让外面的开阔地长久地枯燥着,硬是把精华都集中在一处,自享自美。水
    也来凑热闹,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这儿一个溪涧,那儿一道瀑布,贴着山石幽幽
    地流,欢欢地溅。此时外面正是炎暑炙人的盛夏,进山前见过一条大沙河,浑浊的
    水,白亮的反光,一见之下就平添了几分热;而在这里,几乎每一滴水都是清澈
    甜凉的了,给整个山谷带来一种不见风的凉爽。有了水声,便引来虫叫,引来鸟鸣,
    各种声腔调门细细地搭配着,有一声、没一声,搭配出一种比寂然无声更静的静。
    你就被这种静控制着,脚步、心情、脸色也都变静。想起了高明的诗人、画家老是
    要表现的一种对象:静女。这种女子,也是美的大集中,五官身材一一看去,没有
    一处不妥贴的,于是妥贴成一种难于言传的宁静。德国哲学家莱辛曾在《拉奥孔》
    一书中嘲笑那种把美女的眼睛、鼻子、嘴巴分开来逐个描绘的文学作品,这是嘲笑
    对了的。其实风景也是一样,我最不耐烦有的游记作品对各项自然风景描摹得过于
    琐细,因此也随之不耐烦书店里的《风景描写辞典》之类。站在天柱山的谷岙里实
    在很难产生任何分割性的思维,只觉得山谷抱着你,你又抱着山谷,都抱得那样紧,
    逮不到一丝遣字造句的思维。猛然想起黄庭坚写天柱山的两句诗:
    
  哀怀抱绝景,
  更觉落笔难。
    
  当然不是佳句,却正是我想说的。
    
  长长的山道上很难得见到人。记得先是在一处瀑布边见到过两位修路的民工,
    后来在通向三祖寺的石阶上见过一位挑肥料的山民,最后在霹雳石边上见一位蹲在
    山崖边卖娃娃鱼的妇女。曾问那位妇女:整个山上都没有人,娃娃鱼卖给谁呢?妇
    女一笑,随口说了几句很难听懂的当地土话,像是高僧的偈语。色彩斑斓的娃娃鱼
    在瓶里停伫不动,像要从寂寞的亘古停伫到寂寞的将来。
    
  山道越走越长,于是宁静也越来越纯。越走又越觉得山道修筑得非常完好,完
    好得与这个几乎无人的世界不相般配。当然得感谢近年来的悉心修缮,但毫无疑问,
    那些已经溶化为自然景物的坚实路基,那些新桥栏下石花苍然的远年桥墩,那些指
    向风景绝佳处的磨滑了的石径,却镌刻下了很早以前曾经有过的繁盛。无数的屋檐
    曾从崖石边飞出,磬钹声此起彼伏,僧侣和道士们在山道间拱手相让,远道而来的
    士子们是指指点点,东张西望。是历史,是无数双远去的脚,是一代代人登攀的虔
    诚,把这条山道连结得那么通畅,踩踏得那么殷实,流转得那么潇洒自如。
    
  如果在荆莽丛中划开一条小路,一次次低头曲腰地钻出身子来,麻烦虽然麻烦,
    却绝不会寂寞;今天,分明走在一条足以容纳浩浩荡荡的朝山队伍的畅亮山道上,
    却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全部浩浩荡荡,光剩下了我们,于是也就剩下了寂寞,剩下
    了惶恐。
    
  进山前曾在一堵墙壁上约略看过游览路线图,知道应有许多景点排列着,一真
    排到最后的天柱峰。据说站在天池边仰望天柱峰,还会看到一种七彩光环层层相套
    的“宝光”。但是,我们走得那么久了,怎么就找不到路线图上的诸多景点呢?也
    许根本走错了路?或者倒是抄了一条近路,天柱峰会突然在眼前冒出来?人在寂寞
    和惶恐中什么念头都会产生,连最后一点意志力也会让位给侥幸。就在这时,终于
    在路边看到一块石头路标,一眼看去便一阵激动:天柱峰可不真的走到了!但定睛
    再看时发现,写的是天蛙峰,那个蛙字远远看去与柱字相仿。
    
  总算找到了个像样的景点。天蛙峰因峰顶有巨石很像一双青蛙而得名。与天蛙
    峰并列有降丹峰和天书峰,一峰峰登上去,远看四周,云翻峰涌,确实是大千气象。
    峰顶有平坦处,舒舒展展地仰卧在上面,顿时山啊、云啊、鸟啊,都一起屏息,只
    让你静静地休憩。汗收了,气平了,懒劲也上来了,再不想挪动。这儿有远山为墙,
    白云为盖,那好,就这样软软地躺一会儿。
    
  有一阵怪异的凉风吹在脸上,微微睁开眼,不好,云在变色,像要下雨,所有
    的山头也开始探头探脑地冷笑。一骨碌起身,突然想起一路无避雨处,要返回长途
    汽车站还有漫长的路途。不知今天这儿是否还会有长途汽车向县城发出?赶快返回
    吧,天柱峰在哪儿,想也不敢去想了。
    
  后来,等我们终于赶回到那幅画在墙上的游览线路图前才发现,我们所走的路,
    离天柱峰还不到三分之一。许许多多景点,我们根本还没有走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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