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本,千叶。
篠田优仁拼命的让自己忘记身体上的剧痛,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胸部的伤口止不住的喷血,鲜血从按住伤口的枯瘦的双手间汩汩的流出,染红了身下的榻榻米。
歹徒脸色蒙着黑色的丝袜,一身暗色的衣服,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攥着沾满血液的刀子,他蹲下身来在篠田的衣服上蹭掉血迹,冷冷的嘲笑他:“老家伙,真是不自量力,给你吃点苦头也好。如果现在把我想要的东西交出来,我就叫救护车,你还有救的。”
对方的话并不值得篠田考虑,他后悔低估了那些人的态度,原来他们竟然是这样一帮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暴徒,现在的他感觉生命在随着血液慢慢淌走,八十多岁的身躯就像一个破碎的容器再也难以挽留住自己的灵魂。篠田只是在心底默念:让我活下去,即使要下地狱,我也要把在人间的使命完成......
歹徒见他根本不理自己,站起身恼羞成怒的踹了他一脚,自己开始动手在房间里四处乱翻。
篠田突然低声吼道:“不好......难道是......你这个笨蛋,快出去!离开这里!你有生命危险!”
歹徒楞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在榻榻米上挣扎的篠田,气急败坏的骂道:“混蛋!你在我把当小孩子耍吗?!”
这时篠田的喘息如牛,灯光照映下他的黝黑皮肤看到明显变红,脖子上脑门上青筋暴突,枯瘦的手以眼睛看得到的速度在变大。
歹徒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老妖精......”
2.
篠田骏太心不在焉的骑着脚踏车,不知不觉就随着惯性来到了爷爷家。上个月刚从千叶大学医学部毕业,他却并不着急进入职场,婉拒了校方的推荐的见习医院,一向很看好他的野田教授不无惋惜的说:“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必然有与众不同的想法,只是时间宝贵,不要耽误了前程。”骏太知道野田教授的诚挚,惭愧的回应道:“只因为受累于家事,熬过这段时期我自然会加倍努力,让您费心了。”教授以为这不过是敷衍,或许也确实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也说不定,不便深问,只好作罢。
篠田骏太并没有说谎,但是所谓的“家事”又难以言说。他怎么可以说是爷爷的事让自己难以脱身。
深夜的时候,骏太忽然从一个噩梦里醒来,梦里的他被一个生化怪物的巨爪死死的攥住,几乎不能呼吸。醒来的时候他浑身是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摸索着开灯,确认一下自己刚才的确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抬头一看表,凌晨3点多,他忍不住埋怨到:都怪爷爷编的那些故事!
心里担心着爷爷的身体情况,躺在床上也无法睡着,索性就穿上衣服悄悄的骑上脚踏车去爷爷家。刚到门口,就看到卧室里亮着灯,骏太心想,自己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
这时一声惨叫划破了深夜的宁静,正是从爷爷的卧室里传来的,骏太看到挂着窗帘的窗户上一个壮硕的身影,顿时不顾一切的扔下车子,冲进屋里,拉开卧室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那个壮硕的身影竟然来自于爷爷的身体,这让骏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材瘦小的爷爷竟然如同健美杂志上的健美先生一样壮实,一块块强壮的肌肉从破碎的衣衫里露出来。忧仁一只手举着一个蒙面人,腹腔胸腔全都破开,悬空的脚下浓稠的血液和体液流了一地,肠子也在榻榻米上的血泊里堆了一堆,另一头还连接在身体上,另一只手上抓的似乎是肝脏。
两人的眼光遇到了一起,骏太喃喃的喊道:“爷爷......”
3.
篠田忧仁参与过二战,在中国战区,那时候他才14岁。忧仁没有上过战场,但是给骏太讲了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骏太还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忧仁推开了将棋,郑重其事的说:“骏太,有些事我该告诉你了。”骏太开始以为爷爷是在开玩笑:“要输的时候怎么可以这样?”渐渐的骏太不得不收起了笑容,因为爷爷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商贾巨富在临终前向子孙交代自己的巨额家产一样。
“以前我告诉你我参加的是731给水防疫部队,听起来像是一个作战后勤部门对吧,或许你自己也了解过,731部队的一些工作内容。当然,那是政府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的东西。”
骏太配合着爷爷点点头,但是仍是一头雾水。
“731部队做过很多......很多极其没有人性的事,而且很多时候,那些事情的流程都在我的脑子里像电一样流过,或许说像电影一样一帧帧的播放出来更恰当——就是那样。作为一个亲历过的人,我可以说,即使你像一个考古学家或者历史学家一样去挖掘真相、去读各种书籍、史料,你不知道的事情远比你知道的更多。战争刚结束时,我想,除非神灵保佑,否则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不被审判呢?”
“爷爷!”骏太打断他的话,“战争早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七十多年了!请您不要再背负这些罪恶感,好好的活在今天吧!”
忧仁摇摇头,苦笑一声:“战争的确过去了,但那是对你们——你们双手这样干净,但是对我不是,不只是因为我曾经参与了那些邪恶的事情,更是因为我还背着很多邪恶的事情,它们压得我喘不过气。你的奶奶还在的时候,她虽然不明白我到底经历多什么,但是每天晚上她都像母亲一样哄着我睡着,才能让我闭着眼睛的时候不会跌进地狱里去。”想起了骏太的奶奶和奈,忧仁眼眶不禁潮湿起来。
“爷爷......”骏太忧伤的望着爷爷瘦小的身体,不知该怎么劝慰。曾经有一段时期——就是在几年前奶奶刚去世,爷爷每天都是这样沉浸在悲痛里不能自拔,甚至还失眠,骏太看望他时总是看到黑眼眶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段时期爷爷一个人的日子实在是难以为继,骏太就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或许这就是老人吧,尤其是二战老兵。骏太这样想。
“石井四郎领导的这个防疫部队,比世人想象的走得更远。”忧仁脱下上衣,露出枯瘦的身体,在晒得黝黑的皮肤上,胸口部分有一个拳头大的枣红色伤疤,格外显眼。
“这处枪伤......”
“这并不是枪伤,你当然并不陌生,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这样告诉你,实际上这是生化怪物的杰作,当时它锋利的爪子直接扎透了我的身体,也正是这样,背后对应的位置也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疤痕。”
骏太又惊又怕:爷爷是怎么了?!独居时间太久疯掉了吗?还是在拿我开玩笑?!我该不该打电话给医院......
“......万幸它攻击的位置不对,差一点伤到心脏,那样的话就没有后来的篠田家了。我知道你不信。因为除非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这个‘故事’,这也是我为什么战后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断的劝说自己,那个世界已经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了,可惜我不能相信。”
“我还是从头给说起吧,石井四郎领导的731本来做的仅仅是世人后来发现的那些事,如果不是1944年他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或许我也会像一个普通的老兵那样,从中国回来,把所有的遭遇和回忆都抛弃在那片大陆。简而言之,石井找到了菌矿——后来我知道有人做了这样一个比喻,如果说石井四郎培养和制造细菌像是一个小学生在解一个方程,那么菌矿就是完全的参考答案,比那个小学生从小学到高校所有的方程需要的答案都多。菌矿,不知道怎么给你讲,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它不是天然的,它不属于地球。”
“1944年石井按照指示找到了菌矿,建造了一个秘密基地,在中国的西南部,贵州境内。军部当时并不了解内情,他们只知道石井得到了那么多的经费就应该尽快的形成战斗力。石井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能用无法控制和完全释放的力量去投进战场,他要找到控制那些超级细菌的方法,要让世界看到令人绝望的强大力量,一次性的摧毁中国乃至美国苏俄的抵抗武装和战斗信念。他一边用常规的细菌武器进行攻击,一边敦促基地尽快研制出可以进行‘决战’的武器。然而直到战争结束,这个秘密基地也没有上过一次战场——并非没有制造出可供战斗的生化武器而是恰恰相反,但是由于秘密基地内部的分歧而导致未能出征。不仅如此,基地的最高军医官也是最高名义长官大和田将也为了那些有可能毁灭人类的细菌和生化怪兽武器扩散出菌矿,他启动了内部的仪器,把基地送进了扭曲的空间里封闭起来——不要惊讶,我说过,菌矿不属于地球。的确很像电影里用魔法封印了怪兽是不是?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以为我在给你讲一个纯粹的故事而已?”
清凉的夏夜,骏太却被汗湿透了衣衫,他不知道该怀疑整个故事还是该怀疑爷爷的精神状态。他坐在那里,盯着爷爷的脸,努力要找出玩笑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失败了。爷爷的面部平静似水,今夜的谈话仿佛是一个老人的回忆录访谈,看得出,有人分享这个秘密,就是在分担他内心的重担。
“大河田在启动封闭仪器之前,不忍我这么年轻就丧命在那个地方——或许不会死,但也不能奢望有什么好的境遇——他安排我逃出生天,一起逃出来的还有几个人,我们曾经发誓要一起保守那里的秘密。那些没有进入这个基地的731成员成立了这样一个组织,不过都是为了保守那些罪恶的秘密。不过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知道的是那个基地无与伦比的恐怖和邪恶,却不知道那个‘封印’到底是不是永久的,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悬在头上的利剑除了核武器就是那个噩梦的所在了。”
“在踏上国土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就分别了,我没有参加731成员的组织,只是安安静静的活着,开始的时候假设每天都是世界末日的头一天那样好好的活着。每年我们都会互通一次信,后来打一个电话,再后来没有联系过,有的人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临终前给我写了信。他说他很高兴不必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了,我真羡慕他。有的人发了大财,开公司当会长,托人给我送过钱物,我一概婉拒了。”
“假如就让时间这么流淌,终于有一天我也会背负着邪恶的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有牵挂,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这几个逃出的人里,有人想要找到秘密基地。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后代,这样做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自以为是的人总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得了局面,等到因为愚蠢而招致的祸端降临时,他们就逃之夭夭了。石井四郎又怎样,战败回国前下命令让731的官兵和成员带上毒药准备玉碎,而他自己却和美国人合作换来了自己的赦免。那种人啊,我太了解了。骏太,你应该明白,他们想要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那......爷爷想让我做什么呢?”
“你在高校学习的专业是什么?”
“病原细菌制御学。从中学时期我就对细菌微生物感兴趣,说起来还多亏爷爷的引导呢......等等,难道说......”
“细菌的世界很奇妙吧?我确实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或许冥冥之中的命运注定你要接过我的背负了几十年的责任。”
“那是什么?”
“去中国,回到731的秘密基地里。”
......
那天晚上骏太几乎忘了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妈妈看到他苍白的脸色还以为他病了。他一言不发的把自己关进屋子躺在床上,内心反复挣扎。爷爷还向骏太讲述了差点杀死他的那只生化怪物的样子,整个过程如果说是爷爷在讲故事,那么他讲的太成功了,骏太看到爷爷脸上后怕的表情,还有胸前的那个伤疤似乎也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