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段流浪生活的时候,心中仍旧充满了苦涩
和悲恸。然而当初,使我沦为一个乞丐的,不单单是贫苦,更多的是懒
惰和对生活失望而产生的自暴自弃。
人格、自尊之类的东西,从行乞的第二个月开始,就被我扔到太平
洋里喂鱼去了,你向人们伸出双手的同时,也就拱手献出了可以任意践
踏它们的权力。恶毒的诅咒和食物往往是同期而至的,以至于到了后来,
只得到其中任何一样,我都会感到不安。那时,虽然我还年青,但已经
不习惯受到伤害了。
众所周知,饥饿、寒冷和疾病永远是这种无拘无羁的生活的三大敌
人。在最后一年里,我从四川一直走到黑龙江省望江县的石头桥上。
在冰封河面的季节里,我刻骨铭心的体会到了前两者的恶毒,而蹲
坐在桥头的那个女孩,却贪婪地把三种痛苦全都享受了。
第一次行乞的艰难是我永生难忘的,许多人宁愿饿死或者犯罪,也
没有这种非凡的勇气。这个被风刮得脸色青白、索索发抖的女孩,显然
是个把脸皮看得比生命更珍贵的羞涩专家。足足一个下午,除了眼巴巴
地望着本就稀落的路人外,她一直沉默着,仿佛不用说话,不用伸手,
单凭眼神就能呼唤出人们所剩无几的同情心一样。傍晚的时候,桥上已
经见不到行人。女孩眼里的乞盼之光越来越黯淡,最后变得迷茫起来。
她低下了头,似乎在倾听自己灵魂想要和肉体分家的争吵,我开始相信
她是一个刚刚离家出走的中学生了。
这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石头桥下的河水已经结了冰,只能从河中
央的几个大窟窿中看得出河水原本的湍急。一对年青恋人相拥着在冰面
上散步,不时无聊地向窟窿里扔着石子。石子击打着薄薄的冰面,翻滚
着掉进去,随着旋涡坠入河底,象是坠入了凄凉的最底层。河岸两边有
几株光秃秃的不知名树,映衬着冰面,让它更显得白茫茫的刺眼。
女孩靠在垃圾桶边,双手抱着膝盖,身体蜷成一团,她偶尔抬起头
来,眼里就流露出一种清晰、可怕的绝望。即使是我,也无法再心如止
水的注视她片刻。久违的同情心在身体中隐隐作怪,弄得我心如绞痛,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于是我转过头去,望着冰面。
冰面上的那对恋人已经分开了。年青男人绕过冰窟窿,走到岸边,
沿着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路蹬上了石头桥,他稍微歇息了一下,就直向我
走来。
“可以请你帮忙吗?”他站在我面前,看了看桥下的恋人,犹豫了
一下,才这样说。
“什么事呀?”我惊诧地问。多年以来,除了警察,没有谁主动和
我搭过话,我开始显得有点受宠若惊了。
“跟我来吧!”他说。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也下了桥,来到河边,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薄冰
向河中央走去。几分钟以后,我们站在了年青女人的旁边,她穿着一件
鲜红色的皮袄,像是在冰面上点燃了一盆火,神色却比冰块冷得多。
奇怪的是,女孩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最后在我左手边大约
一米的距离处站住了。
“是这样的,”年青男人看了看女人,有点局促地说:“我女友一
时负气,把戒指扔进了冰窟窿……那是我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我的意
思是:”你能把它捞上来吗?这里有二十块钱,你看……“
“那不是叫我去送命吗?不!”我断然拒绝说。
“三十块?能不能捞上来都没关系”
“决不!”我愤怒地说,“你把银行搬来我也不干。”
“四十?”他仍不放弃。
我扭转头不理他。
“一百块!”站在旁边的女人忽然大声说,然后从皮袄中夹出一张
钱,在我眼前慢悠悠地上下晃荡着。
“也不……”我无力地说。
我感到金钱的魔力在逐渐超越我的理智。为了抵御这种诱惑,我再
次选择了逃避。我转身向河岸走去。也许再多呆一分钟,我就会屈尊在
让金钱膨胀起来的侥幸心理之下,成为真正的不幸。
“我来……”我听到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回过头来的时候,
女孩已经走了出去,只一会儿,就走远了。
“怎么样?”女人得意地扬起头,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对着年青男
人说:“我敢和你再打一次赌,只要再多一丁点钱,他也会上当。”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从皮袄中掏出一枚亮晶晶的戒指,戴在右
手的无名指上。
“现在相信了吗?”她双手勾住年青男人的脖子,慢吞吞地说:
“我说过:他们这种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你永远是对的。”年青男人媚笑着说。
“现在,亲爱的,”女人踮着脚尖,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把她叫
回来,给她两块钱表示一下你的同情心。那样,她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我们可不能亏待给我们带来快乐的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远处的冰面就裂开了……随着一声巨响,女孩
连惊恐的呼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旋涡卷了进去。冰窟窿扩大了许多,
飘散着零碎的浮冰。
那两只动物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时,留下了两条极其肮脏的轨迹,
散发出浓郁的腐臭。
从那天起,我就告别了流浪生涯。
流浪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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