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架航班降落了。我坐在候机室正对出口的椅子上观望着,打算在这群人中物色一位当我的恩人。很快,一群愉快的,带着海洋般温暖气息的人们走了出来,他们那样的健康,美丽而一脸的真诚,我要是性格扭曲点儿,就得嫉妒他们这种无忧无虑的快乐了。
我瞄瞄头顶上的指示屏幕,发现这班机是从薰国飞来的。
薰国,一个遥远的岛国,小提琴之都,有海,据说还有无边无迹的薰衣草花田,无处不在的栀子花香,一年四季穿着裙子的女孩和表情中透露着若有若无的忧伤的男孩。
唉,我干嘛要知道这些呢?上天堂那是挣扎着活下来N多年以后的事啊。我咬咬下唇,从椅子上站起来,袖着手儿向那群人蹭去。每个人都可以做我的恩人。是的,每一个……
突然我眼前一花,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向我走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猜我花眼是因为那个成语,秀色可餐。他二十多岁吧,不对,也可能要小一些或者再大一些,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是真的看不出他的年龄,因为他有着中年人的海洋一般的沉稳也有着少年人那种花儿初开般的清新。他的个子很高,可是高得让人很舒服。每一垂头,半长的黑发就会荡过一波美丽的弧线,然后,你会以为他想要和你讲话,而他又是那样的清和远,谁都不会忍心耽误他的时间。这样的男人,就该是在一垂头之间恍惚地飘出你的生命才好。
留那一丝怅然,一辈子的怀想……
就在我被这个出现在我的眼前的薰国男人打动的时候,一个红头发的女孩从后面奔了上来,就象一团火般,一下子就撞到了男子的身上,随后把他的手臂紧紧地揽住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法文还是意大利文,一边说一边还在摇着男子的手臂,好像要迫他讲话。那男子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耳机放在耳朵里听起了音乐。
他的动作非常优雅,可是也非常地嚣张。我看着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只是安抚地拍了拍那个红发女孩的肩,轻轻地在她头顶吻了一下就成功地把她从一团火焰变成了一池静水。那一身不知是薰香还是他特有的气味在我的鼻翼一晃而过。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你看一眼就觉得被他打败的人存在。
我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想,天堂刚刚从我的鼻尖划过。突然,我看到他左侧的上衣口袋突兀地隆起着,长长的,扁扁的隆起。那是一只皮夹。
我不由自主地尾随了上去。迈出第一步后就下定了决心,让这只如此嚣张外露的皮夹成为我新生活的开始。我跟着他们两个走出了机场,然后看着这个男子给红发的少女截了辆出租车,那个少女要了他的名片,然后热情地与他拥吻作别。
我歪在一边的柱子上看这出挺精采的戏,猜想着这只是一场三万英尺上的邂逅,那男子彬彬有礼却也态度冷淡说明他是被搭讪的一方。唉,难道真是因为这世界上男女比例严重地失调所以大家都拼了命地把传统摔开去吗?
那男子送走红发的女孩后又截了一辆出租车,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不怀好意向他的身侧撞了一下。OK,得手。那只皮夹已到了我的手中,我只要食中两指一弹,它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从我的袖子里进入,然后顺滑地跑到我那只宽大的嬉皮裤里了。
我很兴奋也很紧张,可是就在下一秒,所有的兴奋都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熄了。我的手腕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手的主人用力地把正想逃开的我拉住,我整个人都如同一只奋力想要从蛛网上逃脱的蝴蝶,只能被动而无奈地挣扎着。
在这场徒劳无功的挣扎中,我弄清了几件事。不是薰香,那是ROSEMARY,也就是迷迭香的草香,很清新的。他很有力,闲闲地握着我的手腕,闲闲地用他美丽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一闪一闪的,像久违的夜晚的星光。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一个人的目光,可是他的目光就是美丽的,而且那里面居然没有痛恨和鄙视。
我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人群已经围拢了上来。我泄气地流下了眼泪,我的左臂隐隐做痛,痛的还有心。好不甘啊,到底是什么在和我做对呢,我的存在防碍了谁的生活呢?
热心的出租车司机已经从他的车子上跳了下来,一把捉住了我的肩头:“客人,需要报警吗?我车上有对讲机。”
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在脸上开了两道运河,心里抖成一团地害怕。那群人在逼我练功夫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吓唬我,讲什么一进警察局,就不再是人了,从此身心都上了枷锁,所以要练好功夫,不要因为偷懒就把自己卖进去。那是怎样残酷的训练啊,手指要进入冰和沸水里。我因为害怕他们说的话,所以忍了下来,可是就算我忍下来,也免不了去那里的命运吗?
迷迭香男子一直望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哀伤。
“不用了。”
是我听错了吗?可是我感到他的手松开了。很快地,他竟掏出了他的手帕,扶着我的头为了我擦干眼泪。他扭头看看围拢过来的人群,微微地笑了:“我认识她,她只是,在和我开一个玩笑。”
我一下子呆住了,觉得天空异常地亮,耳边有蚊子在飞。他把皮夹放回他的口袋,然后闲闲地对我说:“还不上车,继续让大家看笑话吗?”说完就打开车门坐进车里,还舒服地合上了双眼继续听他的音乐。我一头雾水地立在打开的车门前,身边是里三层外三层表情懵懂的看热闹的人们,还有一位五大三粗,一脸正义的司机大叔。
不容多想,我咬咬下唇,坐上了车子。
我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张望,眼睛却不知看哪里才好,我依然在流泪,这一次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听到那个男子清晰地对大叔报出某某酒店的名字,那是一家使用通用贷币的高级酒店,据说住一个晚上就要用去几千块钱。
我握着车子的把手流泪,心里有着最坏的打算,想着我算是完了,这个男子要是不像他外表那样高雅干净,我就真得清醒地等着被人卖掉还得给人数钱的命运了。
“喂,要听吗?”他突然问我,然后摘下一侧的耳机递给我。他的手指纤长,食指上有一枚银亮亮的指环,这是一只艺术家该拥有的手。
我盯着那只手,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也没再多问,抬手把耳机插在了我的耳中。于是音乐空明地在我的耳边响起,听了两句,我就分辨出这是那首出名的《SCARBOROUGH FAIR 》(斯卡布罗集市),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音乐一下子让我绷紧的心弦松驰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
“你,刚才和那个女孩在讲法语吗?”没头没脑的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不,是冰岛语,是北欧的一种语言,她是冰岛人。”他随口回答着,眼睛依然微微地合着,长长的眼睫在车窗的阴影里淡淡得像孔雀的羽毛一样,有着在深黯中光华的气质。
在酒店的大堂里登记的时候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樱夜辰。
“樱可以做姓吗?”冉冉升起的升降机里,我又问出了个白痴级别的问题。
“在薰国是可以的,薰国人的思想非常自由,所有的字都可以成为名,也可以成为姓。”他依然用闲闲的语气回答着。
“那你是姓樱,还是樱夜呢?”
“随便你。”
“那个,我姓童,名字也是童,因为我的父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给我起名就死了,所以大家就都小童小童地叫了。”我话说了一半就泄气了,因为觉得他跟本就没有听,就象他刚刚说随便你一样,随便我姓什么叫什么他都不会在意的。
“我从小就生活在孤儿院里。”我闷闷地说完了这句话,无聊地咋咋嘴,觉得自己是在和空气说话。
果然是一晚上要花掉几千块钱的酒店,真是富丽堂皇。我匆匆地扫了一眼房间,然后心头就开始敲起了警钟:身体不行,死都不行。尊严也不行,死都不行。
不想樱夜辰连房门进都没进,把钥匙扔到桌上,留下了一句话:“我有事要忙。你随意。”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一个车转身子,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的金属门后,觉得后脑一阵发麻。
只是这样子吗?开了个几千块钱价位的房间,然后就云一般地消失了。我可是个小偷哎,我在十多分钟前刚刚让你的钱夹离开了你的口袋。你就算走也该把我锁在房间里啊,这样大敞着门,还把钥匙放在我眼皮底下,你这不是欢呼着让我把这房间洗劫之后逃之夭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