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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死亡

文学大师 [感伤] 2013-05-05 14:17:06 星期日 晴天 查看:389 回复:15 发消息给作者
等待死亡

    一

    一个人用一生去等待生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用一生去等待死亡。

    老三等了二十年,还没死。这个等待对他来说是漫长的,仿佛白天黑都归于黑暗。

    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睡觉,那些日子他只想到死但又死不了。他梦见过死亡,在一个巨大的天空的肚子里梦见死亡爆炸。睡觉其实 已经是一种死亡,所以他害怕睡觉。如果你见过他,你肯定不相信他是四十出头的男人,而是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像一束秋天收割后落在干旱土地上的稻穗。他 的眼睛,会盯着你,像把你带进深渊一般。

    一年前,我有事在E村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老三。或许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水泥做成的人像,或者说是街上流浪的疯子。但忽然我 发现他缓慢地举起旱烟斗,用树枝一样的枯瘦的手点燃一支烟。如果是在晚上,我想我肯定怕死了。我从下就听过很多鬼故事,直到现在,谈到魂灵的东西我都还还 有一身冷汗。也许看到我是个生人吧,他竟扬起头忘了我一眼,那枯井一样的眼睛,曾在梦里还把我吓了一大跳。但他并没有跟我说话,而是继续抽他的旱烟,偶尔 会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磕一下,发出一些声响。我看到那块石头都变黑了,那时常年累月才有的功夫。

    其实当时我并没有跟他说话,连再望一眼的勇气几乎都没有。至于他居住的地方,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在靠近山脚的那片小竹林边,有几 座瓦房连在一起,面对竹林的左边是茅坑,只有最靠右的是住人的。这件矮小的瓦房就是老三的家。我不知道里面都摆设些什么东西,我曾好几次在路过,因为好奇 心,偷偷地望了几眼。房间很小,我只能看到一张木床配着漆黑的蚊帐,而床的旁边应该是个灶头,我曾见看见烧柴的烟从屋檐的旁边缓缓飘出来。

    至于还有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进他的房子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二

    我为什么会到E城里,其实和老三是大有关系的。

    那年政府正在规划修建一条高速高路,准备从青山村穿过。但青山村的交通不畅,难以输送所需材料,而E村是靠近公路的,这也是这个 镇唯一的公路,因此,要输送物品,必须要穿过E村。本来修建公路是好的,而修建公路要占用农田。现在很多人出去打工了,对土地的依赖性不是很大,但是农田 历史一来就是农民的命根子,要田就像要他们的命一样,没有多少肯卖命的。但因为有钱补贴的关系,大多数的人都同意了,尤其是年轻一点的农民工,只有少数的 几个觉得不值得,因此就把修建公路的是一天天地耽搁了下来。我是刚进政府的,作为新人,领导自然而然地把这硬茬子交给了我。不过还好,我本来就是农家子 弟,在语言上并没有什么障碍,因此做工作还算是比较方便。不过也真不好弄,好几次要不是其他村民的阻挡,可能我身上都要挂彩了。这些人你是不能跟他们讲法 律的,那是钱、交情和田的问题。那些日子我确实不好受,几乎天天就往E村跑,甚至出现了失眠状态。还好几个人算是答应了,还有两三个,因为刚好占用的是肥 沃的农田,怎么也不乐意。老三应该算是其中之一,他的农田虽然算不上是肥沃的,但因为邻田是近亲,在别人的怂恿下他硬是不肯把农田让出来。

    我刚开始找他谈的的时候,是叫他到李运来的家里来的。李运来是老三的侄子,怂恿的人就是他。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是老三的亲 侄子。他的田和老三的连在一起,一块在上一块在下,田水相通。我去看过那两块田,都是种水稻,由于水源好,稻子都长得不错,每一束都鼓鼓的。老三的田地都 租给村民们种了,这是他唯一的一块水田,有将近一亩大。但其实并没有占用到他的多少田地,但问题是,这条路要从他的田中间穿过,把田分为两半,他们就以分 开难以打理为理由一直都不肯退让下来。李运来当然也一样,叔侄二人就这样把修建公路的事耽搁下来。

    在李运来的家里,老三的话一直都不多,他一直在看李运来的眼色来说话,李运来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管敷衍着来,好像局外人一样。 我有意去找他谈话,我知道对于他这种人,还是比较容易说服的,但李运来在旁边一直都把话接了过去,每次谈话总是不了了之。算起来,也有三四次了。后来实在 没办法,我只好到老三的家里去。打从心里面说,我是很不乐意进去的,在外面读书的几年我把不怕脏的习惯都给戒掉了。但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只好硬着头 发去了。我自己当然不敢去,我是叫李福军陪我去的,他是这里的村长。

    李福军带我到老三门口,似乎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是敲门还是叫?他突然也犹豫了一下。看来,他也是很久没到这里了。后来他只好在窗 口望进屋里叫老三,老三估计知道是我来了,并没有应声,然后就是敲门,敲门也没人应,李福军也没有办法,只能望着我耸耸肩,使个打道回府的眼神。我可不想 再来一次,于是我又试图敲了一次门。但意外的是,门竟然开了,我还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福军便忙着骂了一通。老三说,他在睡觉没听见,以为是风吹动门呢。这 理由是很可笑的,当时并没有风,就算有,也不能吹动一扇门。我并没有揭穿他,是李福军揭穿了,但老三并没有撒谎后难看的脸色,也许是有吧,只是在那张过早 老去的脸上无法表现出来。

    我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阵闷气从门口吹进来,还夹杂一些尿骚味,呛得我有点反胃。屋子里倒挺明亮的,有光线射进来,窗口也很大, 蜘蛛网也很大很多。站在门口我能一眼就看完里面的摆设。沿着门口进去,是一个用脸盘做成的小灶台,泥煲还放在上面。旁边堆着一些木柴,七零八的,再往里 面就是一张桌子,桌子看起来挺大的,不过看得出来,桌子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有一些地方已经腐烂了,形成一个个小坑。桌上也极简单,就几个碗,和两个 钵,除此之外,在屋里能望见的就只是那张床和床两边放着的老旧的木箱了。看到这些,我突然想起那些五保户的房子,似乎和这里的差不多。

    老三领我们进了屋子。我正踌躇着坐在哪里时,老三从床底拿出了几张矮小的木板凳子,我才发现他的床底竟然还有那么多家当,但是些 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一件烂衣服把凳子抹干净让我们坐下,我被这些闷骚味包围着,很是难受,但又不敢说出来,倒是李福军,在旁边骂骂咧 咧的,但老三并没有理会他。我并没有说什么客气话,而是单刀直入,我实在不想呆在那里面了。老三的态度和在李运来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来李运来早料到我 会来这里,早安排好了。我把过去的谈话几乎又重复了一遍,老三几乎也一样。我看到没什么希望,就用政府的强硬态度来吓唬他(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没有办 法),我说,国家下了命令,不让也得让,迟了连钱都没得补。但老三不吃这一套,他只点燃他的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我看不出这个男人对钱的欲望。我没有 办法,我向李福军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李福军也没办法,摇摇头,双手插进裤兜里。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了。看来,事情还是要从李运来这边入手。临走 前我给了老三一支香烟,他不要,他说,没味道。对于一个在农村住着的老人,烟丝才是最有味道的。

    我真的有点丧气了,接下来的工作都不知道如何开展是好。李福军也看出来了,但他没说,就拍着我的肩膀半推着拉我去他家喝酒。我正 郁闷着,有酒当然喝了。而且,到村里来,我也只能到村长这里吃饭,不仅是熟的问题,或许还有一点点政治情结吧。那时刚好是下午两三点左右,时候还早,还赶 得及回家,因此我也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三

    酒席上的谈话我大部分都忘却了。但是,关于老三,现在我还记得。那时李福军喝得也有半醉了,我也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老 三来,就问李福军关于他的事。我说,老三都六十出头的人有了吧(那时我还没知道他的年龄),还留着这水田能当棺材啊。我当时话还没说完,李福军把一口酒从 嘴里僵硬地吞了下去,哈哈大笑起来。起初我以为他们是觉得我说的好笑,原来不是,他们笑的是我说错话。李福军说,老三只有四十出头,只是老得快而已。我还 真没见过老得这么快的男人,这差距也太大了,我不禁好奇了起来,就问李福军这是怎么回事。李福军摇摇头,显然他也不是很确定。他只说,说是遗传也可以,说 是生病也可以。这又极大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追问着李福军,想听听他的以前的事。说道这里,李福军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给毁了, 哎!”不过我到底不明白,忙喝下一口酒让他继续说。我总觉得有故事瞒着我,我必须探个究竟。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三还是个年轻小伙,二十出头,精力旺盛,劳动是一打一的好手。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大概是三月份的时候,老三 的父亲突然一病不起,卧病在床,本以为没什么的,也没去医院,况且当时也没条件去医院。他父亲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皮肤都溃烂了,甚至有些地方都有了蛀 虫。他父亲临走前的两个月,肚子越来越大,好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而且还亮堂得很,仿佛一戳就会破。老三母亲就整日呆在床边照看,人都瘦了一大圈,但他父 亲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加重,身体也开始流出了脓水,饭也几乎吃不下去了,水又不能多喝,靠着草药维持一天又一天。到了六月的时候,站在窗口外面几乎都能闻 到了死人的气味了,加上这炎热的六月天,使得死亡来得更早了一些。六月底的时候,他父亲也就断气了,棺材早就准备好了,仿佛预备死亡一样。守灵的人不多, 谁也受不了这气味,都是去看一眼,过过场就回来了。老三父亲的丧礼在那六月的凄凉中算是结束了。

    刚二十出头的老三,没有哭,反倒觉得是解脱,不仅是对自己,对父亲也一样。他和大哥一起扛起了这个家。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大哥 就娶上了媳妇。由于老三还没娶妻,他一直和大哥住在一起。当然不是拥挤在现在他住的那间破房子,而是在李运来所住的房子那里,这是后话。本来都挺好的,谁 知道第二年冬天,大哥和父亲又害上了同样的病。自从冬天开始,他大哥就没下过床,偶尔老三会背着他去晒晒太阳,那时候他整个人看起来白净得很,这是许久不 见阳光的原因。大哥媳妇算是顶好的人,她照顾好大哥直到他自杀,为他办完丧礼后才走的。留是留不住了,那时的人虽然有些封建,但人情味还是有的,谁愿意这 样一个年轻女子就这样赖活一生呢。老三大哥生病的开始,他就开始变了,他变得沉默,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冷,失魂落魄的。在一个月里,他的白发就过早地长了出 来,甚至连皱纹都有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话说回来,其实老三大哥是喝农药死的,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喝下走的,那年他才二十四岁,并且刚有了一个妻 子。听说他的妻子还怀孕了,这不过是猜测,但有没有生下来就不知道,事实上,后来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大概是改嫁了吧。

    老三在办完大哥的丧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珠子都快陷进去了。自从这以后,老三就很少出门,整天窝在家里,偶尔出门见人, 都能把人吓一大跳,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竟然连头发都像六十岁的人了。他母亲看着也没办法,只是骂,但也没用,他只管做自己的。他母亲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想 托人给他找个老婆。但临近的大都知道他父亲和大概的事,谁都不愿意,而且他的家底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单是办两件丧事和大哥结婚,也已经用去了大半了。况且 因为一样的死亡原因,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对他们来讲,嫁女似乎和守寡都差不多。即使托人说了几次媒,但都被以各种借口推脱了。老三显 然被这种情况打击了,他看起来越发地衰老。母亲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仿佛在看着临近死亡一般。那时候小孩就常拿他的头发开玩笑,大人们在背地里 也议论纷纷。这话传到了老三母亲的耳朵了,她站在家门口骂了许久。

    后来有好几个晚上,有人听见了哭声,知道是老三的,但谁都不敢说。他们仿佛都像知道死亡就要将临一样,也没有安慰的办法。就这样 过了大半个月,老三看起来就真的如同死灰一样。有人就说,怕是老三和父亲害上同样的病了。李福军说到这里,不由得又感叹了一番。我不知道这背后有这么多的 故事,听得我都觉得沉重了起来。但不久,老三真娶上了一门媳妇。媳妇的到来,显然解放了老三的颓废,起码也算得上是个安慰。

    这是个远道而来的女人,长得高大结实,三十出头,皮肤有点黑,异于村里人。最使人记忆深刻的是,她说的话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够听得 懂。村里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办婚礼,就这样她就住进了老三的家。很显然,她不知道老三的情况,也没人告诉她,村里的人当然也不会说。但不管怎么样, 她的到来,使老三看起来真有点血色了。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村里人也问不出什么,因此大家都叫她“外来货”。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据带来的人 说,她是越南人,是逃难来的,至于家庭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这个女人倒也很勤快,起早摸黑地干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老三母亲也是欢喜得不得了。老三 也下地干活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门回家,但没人见他们说过话,也许他们也不能说话。要吃饭就喂喂地叫,出门的时候她就跟着老三。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在三月,李福军记得很清楚这个月份,那年他儿子刚好出生。

    第二年的春天,有一次这个女人去逛街,老三是带过她去镇上的,她识得路。老三也没跟他去,自己一个人下去拔稻苗了。但直到下午这 个女人也没有回来,甚至到了晚上也不见了踪影。老三以为她迷路了,就叫上几个堂兄弟一起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到镇上打听,谁都说没见过这个女人。老三意 识到这个女人肯定跑路了,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但也没办法。那时候带这个女人来的人就告诫过他,不要让这个女人乱跑,刚开始老三还挺在意,处处留意这个女 人的动静,到后来就渐渐地放松了。谁知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老三开始还不相信,到县城去找,但都是无功而返。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幸好,老三还是照 样干他的活,仿佛没事发生一般。唯一发生的是,这个女人拿走了他的三百五十六块钱。大家都在骂这个女人,老三没有骂,对于别人的问话,也是笑笑而过。这件 事就这样慢慢淡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年,老三都是在陪伴老母亲下度过的。前几年,上了年纪的母亲患病去世了。她不准老三带他去看病,甚至以死抵抗,一瓶农 药就摆在床头。老三也没有办法,他眼睁睁看着床上的母亲慢慢死去。她死去的时候有过短暂的回光返照,那是在大半夜,她突然醒来去敲老三的门,敲得大半个村 子都听到了。李福军也醒来了,他听见了老三母亲的喊话:“老三啊,你要好好活下去,要不我死也不会把眼睛闭上。”老三当然也醒来了,把老母亲催回了房间, 有经验的老人出来告诉老三不要睡了,去守在母亲床边,大概他们已经知晓这个女人即将不久于人世了。老三带母亲回房间不久,老母亲就合上了眼睛。

    整个家就只剩下了老三一个人,那时他也将近四十岁了。

    四

    母亲死去后,她的那间房子就空了下来。老三也用不着,因此也没去打理,逢雨季就漏水。也许他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了,想想够用就好 了。因此,他就种点蔬菜水稻,种一片果林,偶尔编织一些篮子或筐子到街市上卖,维持平常的生活费用。几年下来,说有钱不一定有,说饿死他也没有可能。听别 人说他的钱都放到李运来那里了,算是棺材本,打理丧事。那时候为了自己的后事,他给李运来送去了母亲的那间破房间和一些树林田地。

    李运来算是老三的唯一的最亲的人了。李运来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李运来平常有事没事都会叫老三帮忙,施肥喷药什么的。每到过年过 节的时候,李运来都会给他送点肉菜什么的,为的是不让外人说闲话。他是不会叫李运来到家里去的,他也怕那种病。老三自己也知道,因此很少去串门。几十年 来,他说的话是越来越少了。不知道的人,或许可能会把他当做哑巴。哑巴也可能好一点,比起老三,还多了一点精神。我又想起他那双可怕的眼睛,我从没想到一 个人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实说,听了这些,对于老三,我确实有了一点同情和怜悯之心。我仿佛看到死亡离他很近,大肚子离他很近,这使得我以后见到怀孕的女人都想起这可怜的人。

    母亲走后,老三的生活过得越来越不如从前了。也许是没了依靠,也没了负担,他似乎又不那么在意生活了。在这几年间,人们常常看到 老三去县城,闲逛,那些年轻的背地里就说他是去“红灯区”,也就是所谓的“逛窑子”,有些人不信,尤其妇女,都说老三老婆回来了,就嫁在县城里,所以他去 县城去找。但究竟老三去干嘛了,谁也不知道,也许李运来知道,但没人问,也没人说,似乎早就将这个人从村里给划出去了。对于死亡,在这里是非常忌讳的。我 想,对于老三,不仅是忌讳的问题吧!

    故事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老三依旧是那个老三,日子被死亡逼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喝酒。李福军似乎喝多了,话就多了起来。他说,明年老三也四十三了,老三的父亲是四十三走的。他没有再说 下去,似乎不愿提起。我懂得他的意思,也不追问。我突然很害怕这个数字,他使我感到恐惧,它完全超出了它本身的意义。尤其是“四”,它常常使人联想起 “死”(在我们那里这两个字的发音如果不仔细听是很容易混淆的)。还有“三”,它似乎和某个人冥冥中联系在一起。“老三”?也许有点胡扯了。更胡扯的是 “十”,它让我想到了“死”加“老三”,我知道这是心理作用,但它却又似乎是那么真实。我不是医科毕业的,我学的是文学,我善于想象,但我没有科学细胞。 对于死亡,也许我更相信直觉的判断。我不知道那天我喝下了多少酒,但我没有醉,有一种比醉倒更强烈的意识在控制着我的大脑。我清楚地记得,在回家的路上, 我还在不断地喊着“四十三”这个数字。我相信有人一定比我喊得更加厉害。

    第二天我照例去了E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天早晨我醒来,头脑还有点混沌,我就进了政府去汇报工作,把老三的情况向上级汇报 了。并且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五保户来看,每年给他补贴,前提是老三要把地给让出来。领导觉得可行,我就去执行了。我到达E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 一点多了,我去找李福军,他还没回来。我就自己去找老三。我远远就看见老三的房子在冒着白烟,我知道他在家里做饭。我快步走了过去,恨不得马上把这问题解 决。老三看到我并我没有惊讶,也许他已经失去了惊讶的本能。客气话说了一两句,我就直接跟他说了我们的待遇。老三似乎有所触到了,我看到他塞柴火的右手突 然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有机会,因此又软硬兼施了一番。我知道老三在动摇,似乎一种生存的本能在催促着他。但他毕竟没有答应,我知道他在等李运来那边的消 息。其实我早该想到只要搞定李运来,老三这边就都是小事了,不过对于李运来,我还真不到怎么说才好,这真是一个难题。

    从老三的房子出来,我又去找了李福来,试图从他那里找到李运来的弱点。但令我失望的是,李福军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听邻居说他去喝 喜酒,估计到晚上才能回来了。我只好又一个人去找李运来,他知道我没吃饭,就留我在那里吃饭。虽说干部是不能用群众一针一线的,但在现在这个社会,早就变 革了,而且老

    实说,我们这个镇小,邻里邻村的都挺熟,吃饭也成了正常的事。那天我还和他喝了酒,跟他说了我们对老三的政策,李运来的表现令我 吃惊,他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了,不过前提是要加点钱,因为他的那地比较肥沃。这个是我们能接受的,我就答应了下来。那天可能比较高兴,跟李运来喝了很久才回 家,我还记得,因为有点醉,我还在他们村口躺了许久才骑车回家。自从这件事后,我和李运来竟然好上了,甚至比李福军还要熟。此后每年岭头节,我都被他电话 催去。这是我意想不到的。

    我后来才知道了李运来答应的一个原因,他只是不想老三成为自己以后生活的累赘而已。在我们那里,像老三这种情况,老的时候也只能由较亲的人来照料了。李运来就是老三最亲近的人了。

    修建公路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由于政策比较紧,下面的人也不敢松懈。在我把E村的事搞定后几天,就开始动工了。一条水泥路,用不 了几个月就完工了。有一天领导去视察,我去陪同,刚好公路修到老三和李运来的田头。李运来也来了,亲眼看着推土机把自己的田硬生生地分成两半,我看出他难 过的表情,就过去跟他开了个玩笑:“那么轻松就能拿钱了,一块田还变成了两块,值了。”李运来也只好笑笑,说叫我去喝酒,我因为要陪领导没去,说有空再 去。李运来也没有强求。我没有看到老三,我问李运来他去哪了,他也说不知道,大概去县城了。我看出了他眼里的轻蔑和厌恶,也许他想的是青年人的想法吧!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一条水泥路就修好了。从E村穿过,挺直的,在山上看有点像蛇。我看到村里人都很兴奋的,很多时候,他们不愿意 只是无知而已。现在尝到甜头,就翘尾巴了。我不是在贬低村里人,但很多时候我们村里人真是这样,尤其在土地方面。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我知道我们对土地的情 结有多重。

    五

    我再看到老三,是去年岭头节的时候了。

    那时候,李运来叫我去喝酒,我带着一袋水果就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三,他给我的震惊比第一次还要强烈。我看到他衣服破破烂 烂,精神恍惚。后来李运来告诉我,他几乎成了个疯子。李运来已经好几次到外面把他找回来了。他总是有事没事就会失踪,有段时间李运来把他关在房子里,他在 里面又哭又闹的,最后连门都打烂了,还跑了出去。人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吃饭,偶尔李运来会拿饭给他吃,但他经常不在家,都在镇上的街上混。有一次听说他还去 了红灯区闹,最后是村里人看见打电话回去叫李运来带他回去的。

    后来镇上的街道就多了一个疯子,是老三,变得又脏又老。我没见过他,都是听来的。我又想起了死亡,仿佛离他又接近了一步。好长一 段时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发疯,后来我才想起李福军说的“四十三”,那一年他刚好四十三岁。四十三岁,肯定是一个预谋。我想,老三肯定想到了四十三,并且 想到了死亡。我总觉得,他的疯,和四十三有关。听说老三开始发疯的那段日子,他就整天摸自己的肚子,还时不时地喊着父亲和大哥。有一段时间他还在夜里喊, 喊了几天之后,他就疯了。后来就到了镇上。虽然李运来有好几次去接他回去,但他老是那样子,李运来也没那个心情了。况且对于一个疯子,即使是亲人,他也没 什么感情了。我村的就有一个疯女人,后来就由她去了。后来听说有人在另一个县城看到她,但他们也不去找了,也许在他们心里早就没有这个女儿了。算起来,这 个疯女人算是我堂姐,老实说,对于她我也真没什么感觉,就像现在我说起她,不过是想到另一个疯子而已。从一个疯子到另一个疯子,让我想起的联系其实就是疯 和死亡。

    去年冬天,自治区的领导听说要到我县去检查,清洁卫生什么的,主要是在街道。县政府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将街道清理干净,还不准小 商贩到街上摆卖杂物。那段时间,天天有领导到街上去视察,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景象。往常我看到他们都是在饭局,或办公室,或者出差。那时连学生都 出动去清理街道了。后来街道清理干净了,突然发现了几个非常显眼的障眼物,他们的存在使整个干净的街道突显出致命的弱点。后来县镇府又下了命令,把各个镇 上的疯子都捉起来,有亲人的叫亲人去领,没人领的就先关在一间旧房子里。本来想放到疯人院的,但疯人院要收钱,县镇府不愿出这笔钱,后来不知道是谁出的主 意,用卡车把这些疯子在夜里送到了另一个县城。这当然是秘密进行的,没有哪个县城愿意接受这些疯子。其实,我们这里的很多疯子都是外地,也许也是被以同样 的方式送来的。

    老三就是在那次被送走的。我后来听李运来说,县镇府叫他去领人,他没去,说不认识。我突然有点厌恶这个绝情的男人,但后来一想, 也许我也更应该恨政府和我们这些工作人员,这么一想,我就什么都不恨了。试想,要是另一个疯子回家,就单单是照看他的生活起居问题,都是一个大问题。我突 然很理解李运来的心情了。后来检查完后,李运来还去到那个县城去找过老三,但不是为了找他回来,只是想着在老三死后能被他知道然后安葬。我忽然想到老三存 在李运来这里的一笔钱,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我想是有的,要不李运来也不会专程去找他。但是毕竟没有找到,李运来就在自家祠堂里给老三安放了 一个灵位,就当他是死了。

    我想他也是死了,享年四十三岁。但老三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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