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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温柔戛然而止

文学大师 [闲逸] 2009-02-13 12:00:20 星期五 晴天 查看:719 回复:0 发消息给作者
爷爷突然就走了

    第二天就是小年,爷爷终于没能赶上春节。

    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婶婶还说爷爷好好的,盼着他在全国各地孙子们回来过年呢,第二天凌晨便传来噩耗。

    我和父母马上起床,动身回家去。我们当时正在长春,父母都在打工,我放假了,因为有事要办,就在长春滞留了一周。没想到,爷爷没了。

    我们赶回去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天边是火红的朝霞,太阳冷得直哆嗦,小脸通红通红的,可怜巴巴地升上地平线来。没有风,干冷干冷的。院子里停着爷爷的棺木,叔叔们红着眼眶在一口漆黑的瓦盆前烧冥纸。我爸拉我跪下磕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被他摆弄着,一举一动都有点僵硬。

    我拿起一沓纸钱在长明灯上点燃,对着棺材轻声说:爷我回来了。

    租用来搭建灵堂,流水席和鼓乐班的器材刚刚送来,我抽身从悲伤中走出,戴上手套,和赶来帮忙的乡亲们一起把各种临时建筑搭起来。以一个孙子的身份。

    乡亲们很早就得到了消息,从每个整洁的庭院中来到爷爷家帮忙张罗着办丧事需要的一切事情。男人们先来,帮忙做些力气活;女人后来的,忙着准备菜肴。

    关于爷爷的丧事,叔叔们一致决定,风光大办。按规矩和传统,这在农村将会是一场十分郑重和铺张的葬礼,意味着在未来的三天里,吹鼓手们将哀乐奏满三天,哀悼爷爷的讯息将传遍全村甚至邻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听到的人都时而放下手里的活计,安然垂首,无形中参加到爷爷的送葬队伍中来;家眷们三天里不眠不休,为爷爷守灵和送行。每一个人都严格遵守祖上传下来的传统和习惯

    村里人迷信又朴实,老人们更是认为,丧事要大办,对活人和死人都是面上有光的事情。

    我不在乎是不是会面上有光,我只知道我死了爷爷,那个可爱的小老头。而我可怜的奶奶死了老伴,她正每时每刻地流着眼泪,捶打着膝盖,伤心她的老伴就这样一去不返。

    奶奶七十五岁,和爷爷同龄。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每当有人来悼念,就由她的两个孙女,我的两个小妹妹搀扶着,走出房门,迎客还礼。

    来的人一般是亲朋好友,有爷爷奶奶的战友和旧识,也有叔叔们的同事。他们对着爷爷的灵柩鞠了个躬,又鞠了个躬,再对奶奶鞠了个躬,跪下扣了三次头,便去安慰死者的家属了。我和哥哥一边守着瓦盆烧纸钱一边还礼。

    来的若是女人,望着老泪纵横的奶奶,手扶着棺木,也许会想起我和蔼可亲的爷爷生前是多么令人尊敬和爱戴,便再也不能自抑,放声嚎哭,仿佛那棺材里面长眠的不时别人,正是自己的至亲。看到这样的情形奶奶更是心如刀绞,悲痛欲绝,哭得呼吸困难,和女人们互相安慰和搀扶着走进里屋,把爷爷去世的经过娓娓道来。来人惋惜者,慨叹着,接过我妹妹递过来的“救心丸”,像服侍自己的母亲一般喂奶奶吃下,再陪着掉了一回眼泪。

    第一天来的都是些远房亲戚,他们各自找了地方住下,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忙里忙外,第二天再和村里人一起奉上礼金,第三天爷爷下葬之后才回去。

    这三天里,所有来到的人都在奶奶家的流水席上用餐,这些都是东北民间源远流长的风俗。

    整套丧葬仪式由一位在村里资历老道,名望高尚的老者主持。算上今天这位李姓的爷爷,我记忆中这样的临时司仪共有三位,前面两位都陆续去世了,这种古老的冗长而神圣的仪式却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从第一天开始,每顿饭前,由两个青年各执一个木棍的两端,抬起半桶水走在前面,身后站着两列爷爷的直系亲属,男左女右。这对人要走遍村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最后在村东头的小庙前一字排开跪下,面向北方烧几沓冥纸,叫做“送浆水”,纸钱都是烧给各路游魂野鬼的,请求他们收了纸钱,不要刁难和阻挠爷爷的亡灵,好让他顺利奔赴黄泉。

    爷爷奶奶好福气,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个个披麻戴孝,整个送浆水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的样子拖得很长。路上行人纷纷垂首,避让还有缅怀。两个姑姑想念爷爷到了动情处,便在也忍受不住,大放悲声。妯娌们心里难受,原先还劝慰着,不久也感染了悲伤,放肆地哭了起来。

    女人们的哭声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划着男人们的肺肠,于是整个队伍就慢慢地走走停停,抽泣着,颤抖着,一次次在冷冷的天气里徘徊。

    我坚强地忍着,从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

    第二天要上礼金,说的是金钱如粪土,但在本就没有多少闲钱的农村人眼里,金钱是人情最直接和有意义的表达方式了。人们拿了钱,吃了酒席,捧捧丧葬的场面,在灵前哭了几声,便是对死者表达了最崇高的敬意了。

    这天中午人们休整了一下,傍晚时分,便又聚集在爷爷的棺木旁,开始瞻仰遗容了。

    在李姓爷爷的主持下,棺盖被卸下来。人群又一次抽泣了,我站的远远的,不愿意靠前。奶奶喃喃地说着:看你那脸吧,金黄金黄的,瘦了这么多……泪水便顺着她的脸颊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老姑一面哭着一面把爷爷生前从不离身的收音机放到爷爷手边。

    阴阳先生把一枚古钱放进爷爷口中,叫做“押口”,为的是祝福爷爷投胎到一户家道殷实的人家,来生幸福生活

    接下来又左手持半碗白酒,右手拿一支毛笔,分别在爷爷的五官,心脏和手脚部位滴了几滴,口中念起古老神秘的咒文:

    开眼光,观四方;

    开耳光,听八方;

    开嘴光,吃猪羊;

    开心光,亮堂堂;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上天堂!

    这就是“开光”了,洗礼着爷爷的身体和灵魂,让他来的时候干干净净,走的时候一尘不染,永远纯洁不受污染。

    再从女人手中接过一串柳枝穿好的小面饼放到爷爷的手心。饼是用纯糯米面揉成的,蒸到半生不熟的程度,黏性非常大,据说等到爷爷的灵魂经过奈何桥时,把手中的面饼抛给守护桥头的老狗。老狗贪吃,一旦咬上糯米饼就被黏住了牙齿,既不能叫,更不能咬人,爷爷便顺利地过桥去了。

    这一切之后,便盖棺钉钉了。力气大的小伙子按住死死抓着棺木不放的女人,男人们虔诚地跪下,听着那些长长的铁钉一下下被砸进木板里,隔绝爷爷所有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女人们再一次哭嚎着。

    这天傍晚要送最后一次浆水,同时给爷爷的亡魂开路。丧葬队伍带上预先用高粱秸扎成的车马,家电,侍女和男童,以及爷爷生前的衣物由爷爷的长子,我的大叔带领着在爷爷棺材旁绕行了三匝,又浩浩荡荡地到小庙前祭拜了鬼神,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掉。

    大叔点燃两枚炮仗,然后手持一柄最古老的农具,指着西南的天空,大声讼念:

    西南大道,风调雨顺;

    旱路坐车,水路坐船。

    火光升起,两个姑姑以孝女的身份在火堆前狠狠地摔碎了烧纸的瓦盆,一直哭到声嘶力竭,才被人扶回去了。

    第三天一早,十六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合力抬着爷爷的棺木,到村东祖坟早已挖好的墓穴下葬。平地上很快隆起一个小丘,奶奶亲手把花圈盖在爷爷的坟头,拿起一块红砖压了张冥纸。又手指着旁边的空地画了个圈,对叔叔们说,我以后要埋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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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奶奶就剩下一个人了。过年了,毕竟每个人都很忙。

    老姑把爷爷所有相片都悄悄收起来了,遗像也只挂了半天,到底还是发现自己是在白费劲。爷爷是这个家的空气,一呼一吸之间都有他的气息,长到一起了,相互地融合了,渗透了,分不出哪是爷爷,哪是家。甚至爸爸妈妈住在隔壁,也包围在爷爷的空气里了。

    春天的时候爸爸修好一堵墙,随后就外出打工把整个家交给爷爷。秋天回来的时侯爷爷早就把墙打穿个洞,说来回不方便。爸爸苦笑之下,又动手修好了。爷爷看着生气,晚上就和奶奶说,老三弄堆破石头今天垒明天垒的,走了还不是叫我给他看家,穷精神他是!明天我非给他推倒不可。果然爸爸走后再回来墙又不在了。

    爷爷给我家靠中厅的窗子上给小猫开了个洞,贴着洞的里面放了小布帘,外面放了小木房子防雨雪。小猫每天从洞子里钻进钻出得不亦乐乎。一次爸爸回家看见了,非说爷爷做的可怜巴巴的不好看,就拆了爷爷仿古风格的小棚,自己焊了个铁皮的,远看倒是有种后现代的风格。爷爷说你那破铁皮边角那么利划到猫咋整,就强拆了爸爸的,装上自己的。爸爸这次不同意了,把从前围墙的事也拿来清算,说你再给我搞破坏不用你看家了。临走之前还是垂着头把钥匙交给奶奶。爷爷于是把爸爸焊的铁皮房子扔得远远的,高兴地把自己做的木房子装上,又加固了十八道铁丝。爸爸再回来爷爷已经不在了。爷爷和爸爸都是沉默寡言的人,有倔强的一塌糊涂,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大概也是唯一一次。爸爸经常看着小木房子流眼泪。妈妈说看不下去就拆了吧,可爸死活不让。

    本来妈妈要把屋门上锁,爷爷不同意,爷爷说家里总要有个人,那才叫家。便一直兢兢业业地守着我家到生命结束的前一天。

    刚刚入冬,爷爷把鸡笼垫上细沙,铺上干草,喂鸡的时候也多加了料,那母鸡便热情地产蛋了。仿佛春天来了。妈妈每次回来就劝他和奶奶自己享用了那些鸡蛋,爷爷却不知从哪里弄了高高的水桶,一层黄豆一层鸡蛋地存了起来,笑呵呵地告诉妈妈要留给他的儿孙回家来吃。

    冬天,天光很柔和,透过两层玻璃窗,到奶奶这里只剩微弱的丝丝缕缕。奶奶便很容易地想念爷爷。奶奶说,你才走几天啊。眼泪来得从来都是匆匆的,别说我,就连奶奶自己都常常措手不及。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爷爷的影子,整个家庭,整个家族,从孙子的额头,到一盆花,一棵树,都在爷爷的抚摸下茁壮成长。东南角的小火炕,爷爷为奶奶垒的,放上个小凳子,奶奶每一个冬天都是暖的。奶奶说,怎么能不想他呢,这屋子没大没小的东西哪样没经过他的手呢。

    她的眼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冬天如水的天光下端详爷爷生前的照片,目光也是如水的。我花了大半个寒假陪她打麻将,玩扑克,忧郁却一直没有从她的心里淡去。谁说不是呢,五十几年的时间积淀下来的记忆,要有多勇敢和坚强才能说说就忘了。奶奶像祝英台,每天去爷爷坟前掉几滴眼泪。期望着总有一天爷爷的坟真的开了,两个老伴变成蝴蝶飞走了。

    第一次见爷爷时奶奶七岁。奶奶的爷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我爷爷住在邻村,有一天被母亲领着到奶奶的爷爷那里接种天花疫苗。奶奶在和伙伴们玩,远远地看着爷爷傻傻地一句话也不说。我对奶奶说,这叫邂逅呢!

    后来两个人就订了娃娃亲。解放近在眼前,但是这个东北偏僻的乡村还是把古老神秘而又暧昧的习俗娇羞地发展着沿用着。仿佛婚姻就该是朦胧的,美好的,羞涩的。年幼的奶奶还很懵懂,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一样,偷偷地窥视和向往着,期盼和梦想着,心有灵犀却羞涩地抗拒着,掩饰着。

    所以第二次看见爷爷已经是几年以后了,奶奶十六七岁的年纪,自己编了草帽拿到集市上去卖,半路被爷爷一个同村的半大小子遇见,就恶作剧地抢走了奶奶的一只草帽,疯闹着回到村

    里给了爷爷,说那草帽是定情信物一样的物品。爷爷不确定这是不是个玩笑,拿这个草帽踌躇了半天,到底还是决定到集市上还给奶奶。

    五月的某天上午,骄阳普照着,村外的田野还不像今天这样茂密,道路却简陋而宽阔,路边肆无忌惮地开着蒲公英和车前草,大多是不知名的小白花,如两条美丽的绸带和乡间的小路一起蜿蜒到集市上。爷爷走的很急,赶到集市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认出奶奶不算吃力,但明显地被一个长成了的姑娘吓了一跳,奶奶娇羞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小子,心里只想笑。爷爷一句话都不敢说,还了草帽就跑了。奶奶说,当时他那个傻啊,一脑袋汗,顺着脖梗子一直往下淌,我正想拿手绢给他,他倒跑了……

    爷爷母亲是个寡妇,奶奶便总觉得爷爷可怜,到处疼着。爷爷爱读书,两人十九岁结婚,婚后爷爷马上就去了小学旁听,趁着农闲时学着认字写字。老师安排这个旁听生做班长,爷爷一直断断续续地读到小学四年级。又有人选他做村长,爷爷内向,要不是奶奶一直怂恿着爷爷一定每天躲着前来游说的干部走路。

    两个人都很能干,日子过得一直殷实,奶奶很多产,生了大小两个女儿,中间四个儿子,个个样貌端正,人才整齐。等到儿女们长大了,两个老人就老了。奶奶的儿子不愁娶,叔叔们对付女人都有一手,二十四岁之前都提前完成任务,个个都用甩卖的价钱娶到了如花似玉的老婆繁衍下一代去了。

    从奶奶最大的儿子我的大伯十八九岁开始,四面八方的媒人就闻名而来。他穿着奶奶裁剪的米色夹克深蓝土布长裤和黑布鞋站在村北桥头的样子是村里一景,不少大胆的姑娘们白天来看大伯的样子,晚上就着一轮满月做梦怀春。先后四个媒人介绍了四个姑娘给他,大伯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第一个前屯的姑娘大伯看了说她牙齿太稀,第二个尚家窑的姑娘大伯说她样子病怏怏的看着难受,第三个王窑的姑娘大伯看都懒得看就说山沟里的没好姑娘,第四个是幺围子的,这一个后来成了我大娘,生了一对端正的子女。

    等奶奶最小的儿子,我的小叔长大的时候,奶家的门槛已经换了几次了。

    村东头了老刘头有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儿子每天看见奶奶就说,人家口袋了揣一大摞钱也找不到像样的媳妇,你们家把好姑娘都包圆了!奶奶就笑,谁叫你自己生了个歪瓜裂枣。奶奶的泼辣在村里是很有名的。

    奶奶说村子里的男人都流行打老婆,爷爷从来没动过奶奶一手指头。爷爷在世时一直都是脸色红润,精力旺盛,沉默寡言却脾气暴躁,遇到哪个孙子搞破坏就大声吼吼。我们和父辈们都爱他,却又是小小地怕着的,唯独奶奶不怕他,每当他一吵吵奶奶就骂他,他自己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为自己辩解。爷爷一句话也不跟奶奶吵,所以这个场面常常让外人看着感觉不是一般的可爱。

    爷爷葬礼办完后大伙在一起聊天,老姑就爆料当年爷爷怎样怕奶奶。那个时候奶奶和爷爷都四十岁左右,养了几头猪,有一天奶奶没在家,来了收毛猪的卡车,看价钱还合理村里人都把猪卖了,爷爷犹豫了一会也卖了一头最大的。奶奶回来便急了,大闹着要爷爷赔,末了就一天两天不吃东西,吓得爷爷连奶奶娘家人都请来了,好个赔不是,还许诺说下次养猪一定由自己包办,绝不让奶奶操一份心,这才终于消了奶奶的气。

    家里人便都七嘴八舌地笑。奶奶笑着,一边擦着眼泪。

    两个人拉扯着一大堆儿女相互扶助着往人生的尽头里走着,爷爷却半路撒手而去。有一天奶奶半哭醒,说她梦见了爷爷。她问爷爷没有你我这车该怎么推啊。爷爷回答说车不倒就一直往前推吧……

    几天前打电话给她,听声音还是没有好一些,自己的事决口不提,只是一个劲叫我照顾好自己。我没忍心告诉她我也梦见了爷爷,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

    奶奶其实特别像一首歌,比如王菲的《不变》:

    长长的思念,终于断了线,多年的缠绵,还是失了约;

    你走得好遥远,消失在我生命的地平线,今生的喜与悲,不再有滋味

    回忆在蔓延,侵蚀我的脸,我走不出昨天,流不出眼泪;

    你曾是我的天,让我仰着脸就有一切,要我如何面对,没有你的夜;

    对你情深不变,怨恨不变,痴心不变,从现在一直到永远;

    牵挂不变,心碎不变,祝福不变,即使从此我所有心思你再不会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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