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定 今 生
作者:风当歌
(一)
A城中南商厦,一个外地人站在音响柜台前,样子似乎睡着了。
那个人是我。
我买不起这里的任何一套音响,我只想听这首《回家》,让萨克斯孤独的声音将我腌制成繁华中的另类雕塑。
这音乐使空气颤抖。我想回家。但,我没家。
母亲在我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月里,花尽了她一生的最后一笔积蓄,就投奔了我的父亲。
而我的父亲,在天国。
我记得母亲遗言的最后一句是:孩子,在这个世上你还有很多事没做,要见我和你爸,总得几十年之后!你要坚强。
是的,母亲,我很坚强。我刚刚送别了您见过的那位女生,有点象十天前送您一样,也是最后一次。她父亲的秘书开着豪华房车,从另一个大城市专程来看我,样子累得象条狗,吐着舌头咬不准字……
我没家可回,也不愿回空荡荡的学生公寓,所以我来了中南商厦。
这里人多。
我只是觉得这里人多,就来了。
我没想来这里听《回家》。
我发誓,我没想来这儿浪费我的眼泪。
我……真他妈的……
……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手,拉了我猛跑,一直跑出我的内心。
我没有方向感,一种流动的物质还在眼球上蠕动,我的视觉模糊。
拉我的人停下来,我才看清是个头发极短而睫毛极长的女孩子。
她发觉拉错了人,很滑稽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我身后,脸就有些红了。
我彻底地揉了揉眼睛,盯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不道歉就走?!”
我诧异地回望她一眼:“是你自己拉错了手。”
“那也是你故意让我拉错的,你居心不良!”
我想起那一刻自己潮湿的心情,忽然就有些恼火。
“拜托,瞧你那副尊容,街头女霸王,谁稀罕!”
“你……你……”围观的人多起来,刁蛮的话不好出口,她气得蹲下去嘤嘤嗡嗡地哭。
我陷入一种尴尬。
“哎呀,琳琳你怎么了?!”一个蓝衣裙女孩分开人群跑过来扶起她,“我回了下头就不见了你,你这是……”
我看见“短头发”长长的睫毛抖落了几串委屈。
“我想她是要拉你的手逛街,结果就拉了我的手。”我傻傻地说。
不知“蓝衣裙”是看了我的傻样,还是信了我的申辩,她很想笑,却忍住了冲我打眼色。
我会意了,仓惶逃去,心里充满感激。
满街是蠕动的人与车,来来去去没有目的。我分不清是车载人还是人载车,我所见的和所想的一样混乱。
我径自逃回空荡荡的学生公寓。
时间已中午十二点,我的胃很空,脑子里却没有吃饭的念头。
靠窗的铺位终于没人争抢了,我卷起铺盖扔过去,也把自己扔上床,躺着听窗外的人声离我越来越远。
公寓管理员周大爷是在夜里十一点叫醒我的。周大爷应该是很久以前的党员吧,他说这毕业生楼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没走,他就要按时查房!
周大爷拉了我的手,说:“孩子,你的情况我都知道。走,到值班室去,咱爷俩喝几盅。”
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瞬间,我想起父亲、母亲、豪华房车里的女生,还想起“短头发”和“蓝裙子”。
第二天清晨,我才知道我醉了。
我躺在周大爷的床上。周大爷已在门外晨练。
看着老人缓慢地动作,揉腰的动作,我的情感又奔涌起来。
周大爷走进来,唬着脸夺我手中的扫帚:
“小子,这里不用你收拾。今天要去报社面试吧?还不上楼去准备准备!”
我感觉自己没用几步就进了顶楼寝室,这是一种从没有的轻快。
其实也无需准备什么,策划方案几天前就交报社了,今天只去听结果。
从卫生间出来,看看时间还早,就站到窗前看风景。
四年了,迎窗喷薄的一轮红日不知多少次激动过我,而今天,面对它依然热情的照耀,我的心情异常平静。
我仔细地看天空中的每一朵云,看近近远远的楼房,看行人,看空气中最响亮和最细微的声音,看迎光而立的自己……
阳光其实很公允,晨照东坡午照顶,日暮照西墙,只是时间不同角度不同而已。
我想象一个幸运的人,不会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不幸的人,也不是什么也得不到。他们对失落对喜悦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摸出枕下的双面镜框,拆出两张相片各装一个信封,然后仔细地封口仔细地压入箱底。
这是两个对我恩情并重的女人,两个离我而去的女人。我不想将她们写进我更长的心情。
我知道,也许很难。
我知道,公寓管理员周大爷的酒,会永远流在我的体内!
(二)
我是第一个走进报社的应聘者。比我早的只有杂勤工小刘。
小刘叫刘璇,是个川西妹子,却没有川妹子的水灵。我还想起那个同名的体操名将。我奇怪承载同一个名字的人和命运,竟会如此不同……
我抢过小刘的扫帚,与她一起打扫接待室。
我把对周大爷的感激尽情表现在这简单的劳动中。
小刘告诉我说,报社其实只有四个招聘名额,而且已内招了两人。
我想起上次笔试时,我的编号是“108”,好象还是中间号。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大门。
小刘用鸡毛弹帚敲敲我的肩,很轻很轻地对我说:“我们要有信心,也许今天只叫了你来呢!”
小刘!你是我今天第二个心存感激的人。
小刘!你让我第一次感受了川妹子的聪慧、细腻和坚韧。
“哎呀!光顾着和你聊了……”刘璇旋风一样收拾了工具往外走,“高主任要到了。他每天先来这里抽支烟。你在这等吧。”
我看表,差二十秒八点整。
高主任就是主考我们的“高老头”。
“高老头”其实并不“高”,最多一米六五的个头。他对笑容极吝啬,胜过巴尔扎克吝啬钱财。
这里的社长还要兼顾文化局长的活儿,主持社长办公室的“高老头”自然就成了报社的最高行政长官。
“单独见高主任的时候,你最好别站着,要站着也别太站直了。”这是刘璇给我的忠告。说这话的前刻,她仰着脸很认真地问了我的身高。
现在二十秒刚好跳过,果然就听到有人推门。
“高老头”进来了。我想想还是站起来,极别扭地欠着身子。
“高主任早!”
“哟,今天有人比我早。”他有些意外,却没有表情。
“高主任,我是……”
“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他走近最靠里边的沙发,转身落座时嘴里已含着一支烟了,“你是秦天鹤吧?不错不错,文笔好,策划妙,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哈哈!”
这一气呵成的赞赏弄得我脑袋一片空白,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小伙子,坐下坐下。”
我终于看清“高老头”的脸确实是在笑着,我说不出话来。
“你可是我们局长亲笔圈定的人物。几百人中只挑了……四个,不简单啦!”高主任吸了一口烟。
“高主任过奖了,以后我还要跟您好好学习。”我终于缓过气来。
“小伙子太谦虚了。让你来呢,主要是主持副刊的编辑工作,王老编还有三个月就可以退休了,好好熟悉一下业务,再给你委派个好美编,共同把副刊搞出点影响来,扩大一下订量。”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按熄了烟头,“这样吧,你先坐坐,等其它人到齐了,我们再具体分工。”
我也起身。送高主任出了接待室,全身就一阵发软。我伸手扶住门框,猛摇了摇头,想从梦中醒来。睁开眼,那个一米六五左右的身影分明还在走廊里摇晃!
我返进接待室,目光触到门边沙发上的鸡毛弹帚,那是刘璇慌忙中遗下的。我拿起鸡毛弹帚敲敲自己的头,觉得世事有些莫名其妙又好象都有定数。
我很想和那个川妹子刘璇说说话!
我很想和公寓管理员周大爷说说话!
八点半以后,大楼里才热闹起来。
我听到很多各式各样的声音,又什么也没听到;就如我似乎想了许多又其实什么也没想。
现在,我听到了高主任的“哈哈”。我确定。
高主任的“哈哈”夹在一个唧唧喳喳的女声里已到了接待室门口。
我拉开门:“高……”其余的字就卡在喉咙里了。
我的嘴型保持成说“高”字的形状,不会动了。
我看见一个头发极短而睫毛极长的女孩在摇着高主任的胳膊唧唧喳喳。
我看见一个一袭白裙的女孩用大大的眼睛惊奇地瞪着我。
是的,她们是中南商厦里的“短头发”和“蓝衣裙”!
高主任已经在最靠里边的沙发上坐下了。
“短头发”和“蓝衣裙”在临窗的一排沙发上坐着交头接耳。我和王老编坐了她们对面的位置。我把目光投过去,“短头发”很很地瞪我一眼,头就别过一边去,我能感觉她的鼻子里“哼”了一声。
“蓝衣裙”眼里藏着诡秘,抿了嘴瞅着我们窃笑。我的头更大了。
高主任抽完一支烟,就变成了“高老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四个人只到了三个。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看来得另外考虑人选。这样吧,你们年轻人作个自我介绍,让王老认识认识你们。”高主任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叫秦天鹤,学中文的,刚毕业,没什么实际经验,还请高主任多关照,请王老多指导……”我瞥见“短头发”耸了耸她漂亮的小鼻子,就住了口,坐下了。
“蓝衣裙”今天穿的是白裙子,依然显得飘逸,沉静:“我是师范毕业的,我姓唐,单名清字,请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多关照。”
轮到“短头发”了,我依稀记得唐清昨天叫她“琳琳”。
“我是学美术的,大家都认得我。”她坐下了。
一时无人说话。
“高老头”盯了“短头发”几秒,问她:“完啦?”
她又站起来:“我姓戴,叫戴琳。二十一岁,汉族。”说完很很地盯了我一眼。
我看见唐清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看见“高老头”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戴琳,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老编的讲话我根本没听。
我在想内招的肯定是这两位了。
我在想戴琳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历?
我在想“高老头”可别是要她做美编吧?学美术的干嘛不是唐清呢……
王老编讲完话坐下了还在揣气,我见他从裤兜里摸出瓶药丸来,就站起来给他续了杯水。
“高老头”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王老编在忙着数瓶盖里的药丸。
戴琳和唐清在干什么?我没敢看!
我看见接待室的门开了,看见杂勤工刘璇进来了。我有一种想站起来迎接她的欲望。
刘璇的目光飞快地撞了我一下,我就坐稳了没动。我相信她是这么要求我的。这妹子总能神奇地进入我的内心,而我居然也学会揣测她的眼神,我很难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两个小时前才认识她的?……她的声音不大不小:“高主任,您叫我?”
“噢,小刘啊,叫你来呢,是想通知你,从今天起你调到副刊编辑部做后勤。除了做好办公室的杂务外,要特别照顾好王老,王老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懂了吗?”高主任不等刘璇回答,接着说,“至于你们几位的工作安排,我已和王老商量过了,秦天鹤临时为王老的助理,三个月后主持副刊;戴琳任副刊美编,并负责版式设计;唐清呢,给戴琳做校对。王老啊,我这就把几位年轻人交给你了!我还要到局里去一趟,你接着主持会议吧。”
高主任走了。戴琳嘟着嘴似乎想追出去,被唐清拉住了。
我们都看着王老编,有些不忍听他说话,又盼着他能快些说点什么。
王老编拿起刘璇刚倒满的水杯,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整个接待室就随着王老编的沉默陷入一种让人难受的安静。
我甚至能听见水在王老编的喉咙里咕隆一声之后,又轰隆隆地顺着一条破败的渠道冲向荒芜的田野,被皴裂的泥土“吱吱”地吸干……
戴琳终于熬不住了:“王老编辑啊,整杯水您都快喝完了,您得说句话呀!……”
王老编就抬眼看着她。
直看得戴琳低下了头,王老编才开口说:“我带你们去副刊办公室。”说完起身就走,也不要刘璇扶他。
我想王老编其实是不想退休的。王老编甚至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不想承认自己有病。他今天才知道“老编”并不是赞他是个“老练的编辑”!
我还在想,为什么没人把高主任叫作“高老主任”,没人说高主任“身体不好”呢?其实高主任并不比王老编年轻,高主任刚才也时常咳嗽得很厉害!
我还能感觉到,王老编刚才看着戴琳时,那眼神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丝怨气之类的东西,这就使他的眼神具有了一种压迫人的质感,这才能够使那个刁蛮任性的丫头低下头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脚步就慢了下来,居然比王老编还慢。刘璇回头拉了我一眼,而走在我身后的唐清和戴琳擦身越过我,就乘擦身而过的瞬间,姓戴的丫头在我耳边咬了一句:“臭小子,你小心点!”
“走着瞧,吃软饭的丫头!”我大甩几步也越过她们,也在戴琳的耳边咬了一句。
(三)
(待续)
*注 定 今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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