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的幸福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惊呆了。
    那种笑容，阳光般的笑脸，让人嫉妒。
    但是————他不是宇，他只是很像宇。
    脸上凉凉的，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知道宝贝在担心什么。他轻轻走到我旁边的空位上，神情带着些微的诧异看着我慌乱的擦去泪水。
    “为什么哭呢？”他小心的问着，用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看着我。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就一直看着面前那幅使用了大量蓝色诠释而充满了悲伤的画，心中浮现的是另外一张同样温柔的笑脸。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上画布，默默的挤颜料，再默默的起稿着色。
    我画不下去了，转身逃跑一般走出了教室。
    
    他叫宸，和我一样是美院的新生，由于某些原因，直到昨天才来报到，因为其他画室已经没有位置，于是便被安排进这间加上我也才四个人的画室来。不可否认，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宇回来了。
    可是，他不是宇————他只有那张笑脸很有宇的味道而已。
    宇已经走了一年了，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个残酷的现实，想让自己麻木，可是两张同样灿烂的笑脸却奇迹般的融合在一起，向我打招呼：“你还好吧？”
    我呆呆的看着他，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泪水夺眶而出，原来鸽子还是无法走出苍鹰给予的巢————即使那只美丽的鸟儿已经飞去了一个永恒的国度，只留下一个冰冷没有温度的巢。
    “你是宸，不是宇————！”
    我大喊着，猛力推开他飞奔回了宿舍。
    
    一瓶SUNTROY悬在我头顶，比水淡，比水浊。
    美院里除了宝贝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喝酒，不是很喜欢酒精，所以我从来不会主动去碰这种伤心亦伤身的饮料。
    但是，现在的我的确需要一些酒精来让自己麻痹。
    所以宝贝给我这种醉不了人的SUNTROY，她怕我的胃受不了。
    即使我拼命压抑，泪水还是落个不停，自从看见他之后，我的眼泪似乎就变成了自来水。
    “我很高兴看到你哭泣。”宝贝在我对面坐下。“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但是他的出现让你看起来像个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具除了笑容外就没有其他表情的娃娃。”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流着泪，默默的喝着SUNTROY，品尝那稍苦涩的滋味。
    “你知道你有多久没哭过了吗？”
    一年了吧？淋了那场雨之后，我就失去了眼泪，不是不想哭，而是我哭不出来，所以我只能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只是笑，连我自己都知道那笑容有多假。
    “不要让悲伤遮住你的眼睛。”
    她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走了出去。
    
    “你的画看起来好忧郁。”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看着我的画————全是蓝色，深的，浅的，明的，暗的，无一不是蓝色，让整个画面相当冰冷忧郁和孤独。
    “因为我一直在找那种快乐的蓝色。”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那种属于他的快乐的蓝色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开始调色，让我有机会仔细的打量他。
    其实他并不是很像宇，他的眼睛比宇深邃，睫毛也浓密一些，皮肤比宇黑，但是他的笑容和宇一样充满阳光的味道，一样让人嫉妒。
    那双眼睛突然对上我尚来不及挪开的双眼，随即展开那灿烂不吝啬的笑容：“是这种颜色吗？”
    宸在我的画上添了几笔，原本忧暗的画面顿时明快起来。
    是那种蓝色，快乐的蓝色，属于宇的颜色————不是很深，让人不由得身陷其中，很透明的蓝————
    我一直寻找的颜色。
    “你怎么了？怎么又哭了？”他放下画笔，温热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
    我哭了吗？我不知道，只是脸上凉凉的，那只手也染上一丝湿意。
    画室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个正专注于画布的男生，由于角度的问题，他大概根本看不到我们这边发生什么事，但宸还是拉起我的手说：“去外面走走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金梧桐的叶子铺满了地面，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宸和我并肩走着，以他这种近一百八十几的身高来配合我习惯的懒散步子真是难为他了。
    “你应该多笑的。”他打破沉默，低头看我。
    我应该多笑吗？好象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我笑的还不够多吗？
    “给我一个理由。”是的，给我一个让心不再哭泣的理由，别让我在笑的同时，心却在哭泣。
    “笑容不需要理由的。”他毫不吝啬自己金色的笑脸。
    没有理由吗？那为什么我笑不出来？
    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天与地之间只剩下风吹动梧桐叶的“沙沙”声。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那样走着，直到这条长长的梧桐路的尽头。
    “你不快乐。”
    又是这句话，却是由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依稀带着一丝惋惜。
    “我痛恨怜悯！”
    我加快了脚步，留下他一个人在那条金色的道路上。
    
    一个学期过去了，画室里仍然只有我们五个。宝贝和峰已经开始交往，两个人甜甜蜜蜜的，好不幸福的样子。扁豆的话很少，每天都专注于那张充满了各种色彩的画布。宸的话也不是很多，脸上依旧带着那金色的笑容。
    学油画的女生少的可怜，整个油画系所有的女生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而且大都各有其主，清汤挂面没有另一半的大概只有我了，于是我便成了目标。每天都有几只青蛙跳到我们画室借东西，时间长了自然就烦，最后我们五个商量了一番，干脆把门装了个锁，而我也乐得足不出室，一整天窝在我那方角落里边听音乐边创作。
    五个人成了好朋友，每天形影不离的，别室男生不得其门而入，也就识相的不来打扰我们了。
    而我和宝贝开始正式实行我们以前的计划————拥有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咖啡书廊。
    每天出去跑房子，办手续，找货源，三位男士也不遗余力的来帮忙。
    宸还是默默的关心着我，照顾我，宝贝劝我抛开回忆，重新恋爱一场，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经历那种刺骨的痛。
    三个男生一直不知道我会喝酒，所以当他们看到宝贝递给我一瓶SUNTROY的时候，眼睛张的像是看到水怪一般。而当他们打听到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之后，便开始在我身上动脑筋，努力想说服我和他们去酒吧。
    宝贝忍无可忍的把峰和扁豆骂了一顿，他们才终于知道我不是很喜欢酒精，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来上一瓶SUNTROY这种和水差不多的酒。
    我和宸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两个高出宝贝一个头的男生被她指着鼻子骂，然后我们两个就溜出去大笑一通。
    “第一次看你笑的这样开心。”他的手指顺着我一直想剪却总是忘记去剪的长发，眼睛里有以前我所没见过的光芒。
    “是吗？”我的心跳有点加速，眼睛被他颈上的坠子吸引过去。
    一个相当特别的坠子，刻着他的名字和一颗北极星。
    他注意到我的实现停在他胸前，“这是我妹妹送我的生日礼物。”
    看样子他很疼爱他的妹妹，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
    “她不在这个城市里吗？”从来也没看见哪个女孩来看他，那他妹妹应该不在这个城市中。
    “不。”他指着天空：“她就在那里。”
    我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她身体一直很弱，去世的前一年，她送了我这个坠子。”宸的脸上看不到哀伤，只有一种淡淡的幸福的微笑————那是沉淀过后的悲伤。
    “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让我快乐，连她的份一起快乐。”
    心上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般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一直笑的充满阳光的原因？
    我无法不震惊。
    “你的朋友都告诉我了，她说你一直无法走出过去的阴影，为什么让自己生活在苦闷中呢？你这个样子，相信宇也不会开心。”宸的声音一直是柔和的，低沉的说着他想说的话。
    我想我此刻大概是一脸无措吧，也或许什么表情都没有。不可否认他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了波浪，我却压抑着情绪没有表现出来。
    天空开始飘雪了，细细的，刚落地就化成了水，天气还没冷到可以让它保持雪白的姿态。
    “我决定了。”他呼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
    “什么？”
    “我会办理休学，因为我要去意大利。”他很认真很认真的说。
    奇怪，打雷了吗？不然我怎会有这种震撼的感觉？
    “去进修吗？”我觉得自己笑的好僵硬。
    “是的，也许很快就回来，也许要几年之后回来，也或许不会回来吧。”宸若有所思的。
    “什么时候走？”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相当苍白无力。
    “六月吧。”
    六月？还有多久才会到？算一算，大概三个月吧……
    “祝福你。”我言不由衷的说出我的祝福，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挽留他的理由。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我和宸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相处着，却都没再提起休学的事。而我把更多的心力投入到画布上，一有时间就去忙碌书廊的事，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心。宝贝一直劝我当心身体，因为我不按时吃饭的坏习惯不仅没有改过来，反而变本加厉，常用几杯黑咖啡充当一天的食物。
    我努力给自己找事情做，不让自己有时间去看日历，去想现在是几月。可是时间仍无情的流逝。
    三月走了，四月来了，转眼间五月又到了……
    宸终于在充满了阳光的六月去了意大利，除了一封长达十五页的信和那条坠子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和宝贝的小店也正式开业了，我把自己那个工作室搬了进去，在美院放假的时候我和几个助手就窝在后面的屋子里没日没夜的画着一页又一页原稿，单页，忙的昏天暗地，店面就交给宝贝和峰照看。而当假期过去，我们就开始两头跑，实在忙不过来就拉扁豆上阵帮忙。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但是我却一点也不高兴，只是籍着每天的忙碌来迫使自己忘掉一个人，一些事。
    我刻意的不去想那张金色的笑脸，不去想那个代表北极星的名字，但是我悲哀的发现，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那张脸和那个名字像梦魇一样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寝食难安。
    宝贝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爱上他了，我看着天空说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宝贝让我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就说有稿子没画完结果跑去买了一罐不知什么牌子的啤酒喝了几口就吐了出来。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无法接受除了SUNTROY以外的任何味道。
    
    窝在工作室里那张折叠床上，胃里像是有东西在搅动一般。我想起自己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吃任何东西，现在胃里除了黑咖啡就是酒精，不痛才怪。
    我半死不活的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脑子让疼痛给搅的一片空白，阳光洒进这间不算大的屋子，我却打着冷颤。
    用力的握着那条他留下的坠子，我无声的流着泪。原来我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揭开那层伪装，我只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小女孩。
    宸说对了，他一定会打开我心中那扇门，并且留下他的身影。
    另一条坠子滑到我手里，习惯性的摸了摸这条陪了我快三年的链坠，那里面是宇的照片。很久没有想起他了，早已感觉不到曾有过的哀伤，回忆中反而是我和他曾有的快乐时光，他果然只能活在我的回忆中了。
    时间果然可以治愈一切。
    思念像一条毒蛇盘绕在我心上，令我深感无力和窒息。宸离开有十五个月零八天了，三个假期中，他没有回来，也没有一封信。不安吞噬着我，以往曾有的经历一幕接着一幕的在我脑中重现，让我触目惊心。我怕，怕他也丢下我一个人飞去那块永恒的乐土。
    一阵猛烈的疼痛袭向我全身，黑暗侵蚀着我的视线，我听见门开了又关，有人在喊着什么，然后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再然后……
    当我醒来的时候，跳入我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冷白，浓重的消毒药水味充斥鼻间，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你一直没有听我的话好好吃饭。”宝贝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有着伤心，担忧和怨怒。“一天一夜的时间只靠几杯没加糖的黑咖啡和一瓶SUNTROY，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看来是我的胃向我严重抗议了。看着宝贝那张急的发白的脸，峰和扁豆那一脸的不赞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发酵。
    “我们先出去，你再休息一下。”峰揽着宝贝的肩，和扁豆走出了病房，留给我一屋子的安静和……
    寂寞。
    我合上眼，一点一滴整理自己的记忆，房门开了又关，像是有人来到我的病床前。我没睁眼，直觉也许是护士查房。
    “看来你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呢。”
    略显低沉的男中音吐出叹息，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我头上。猛的张开眼，我不敢置信的看着床前的人。
    ————灿烂的金色笑脸，温柔的眼睛，束在脑后的发，额前不羁的发丝……
    “你————”泪水在聚集，模糊了那高大的身影。
    “我提前完成了进修课程，回来陪你了。”
    真的是他吗？这不是我的梦？
    温软的唇落在我的额头，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他是真实的，他真的回来了，没有离开我。
    泪水狂泻而下，我扑进那个真实的怀抱，哭着这一年多的辛酸，哭着这一年多的思念。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环住我，拍着我的背。
    “鸽子不会照顾自己，我只好飞回来照顾这只笨鸽子了。”他玩笑似的说着，用纸巾擦干我的泪水。
    鸽子，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久违的名字。
    “当我的女朋友吧。”宸的双眼很亮，动也不动的看着我。
    只有回忆的情人节，我不想再过。
    “好，我答应你，不许离开了。”
    他突然抱紧了我：“不会再离开了。”
    明年的情人节，不会只有回忆陪伴我了————我知道。
    
    鸽子终于飞出了那个只有回忆的巢，去找寻自己的幸福。
    因为鸽子知道，即使没有那个巢，它也不会忘记那美丽的身影。
    鸽子幸福吗？
    当鸽子飞出了那个巢时，它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