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西湖,日暮。
远处又传来灵隐寺清扬悠远的钟声,我知道我的日子便又过完了一天。
百无聊赖,我只好又望向看了五百多年的西湖。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西湖——既不解风情,又从不汹涌,竟然也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欲把西湖比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 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边绵长的岁月里从不曾如此诗意过。
我终身的职业是“修炼”。
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知道呢?我最大的痛苦,便是不可以死,已经五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这竟是不可挑拣的。所以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湖发生。
除了死。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我的样貌——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棵树。是一棵活了五百年的桃树。
不可以改变的,便只有喜欢它——从五百前直到永远。
五百年的岁月于我真是乏善可陈。那些与我无关的故事,史籍上的艳屑,他人的伤心史,有什么好看好听好说的呢?
我最大的快乐便是在惊蛰之后,便可以绽开了一树的桃花,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
我时常穿上丝罗的襦裙。那颜色自然是素白的,只在裙幅上缀些淡淡的桃花,走动时便如一树纷繁的花在飘,在飞。环佩叮当,摇曳生姿,这大概就是所谓“娇媚”之状了吧,谁知道呢?
于是便散着花香,在人间款步而过。
上孤山,踏苏堤,到花港观鱼。
简单而快乐。
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里,偶尔也会觉得——以我五百岁的智慧,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那不是我应该有的感觉,我仿佛在盼望什么,是的,我一定是在盼望什么,但是,我盼望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怅怅的,花也懒得开了,只放了几朵,为了应景。我不明白,一棵树还能有什么心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感觉叫做寂寞,过去五百年的孤寂生活,对我而言已是极致,而我原是耐不住寂寞的。
当然,这些都是遇到良人后,我自己慢慢觉察到的。
良人,那是我私底下对他的称呼,在人间,人们叫他楚汉原,那人的知名人的称呼,我喜欢叫他良人。
见此良人时,正值上元佳节。
这节日是我最喜欢的。满街的华灯璀灿,把整个杭州城映得亮如白昼。还有那放在蜿蜒河道里的河灯,那是用薄纱做的小灯,状似荷花,有人在其间放了许愿的纸条,也有青春的少年,在纱灯上写上心中爱恋的女子的芳名,愿一缕情丝寄于纱灯随水波荡向伊人身边。
到处都是衣香鬓影,这时我却听到有人诵诗的声音。
“月淡依双影,
共醉江上楼。
花下遗旧梦,
落雪意无痕。”
诗算不上绝好,只是那声音,蓦地让我心中一动。张目望去,灯光映着他的侧面,看不真切,一袭白衣,在月下微微地泛着青色。
他正默默地离人群而去,背影落莫而孤绝。
我微微招了招手,于是天际落花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伫立,拈起无端的落花,衣袖一拂,转过身来,被暗中的我瞧个正着。我脸上一红,神魂已附在他在手中的花瓣上了。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轻轻地托住了此刻的我,他有一双秀长的凤目,双眉斜斜入鬓,那目中流转的光,宛如一张极深的网,撒向无边的黑暗。
他终于走了。
我自回家转,有些晕陶陶的。
这个人,我要了。
略施小计,今晚他要来,送还他拾到的我的手帕,——他那晓得,他拾到不仅是一块帕子,还有我。
一大早我便把觅得的一处荒园布置妥当。两扇碧绿的小门,进来是个园子,里面自然种着桃花,凭栏便可看到粉墙外的西湖,门前挂了一顶细密的朱红帘子,屋子里有两张黑漆描金的圆凳,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的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万事俱备,只等良人。
西窗下,端了龙井,望向门外,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马上就要越过花架了,无意地张望着,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只因为良人的一句话,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着他的轻颦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望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他若来了,便给他我的一生,但是他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
三百五十八,三百六十六,三百…… 直到第三百七十五人。
“阿言!”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良人。五百年来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我笑了,宛如一朵盛开的桃花,他惊艳,那一刻狐狸也没有我妩媚。
新月在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
我把他纠缠着。
他也把我纠缠着。
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从今后,他便是我的蝴蝶了。
我喜欢这发生在春天的一切。
我曾在西湖徜徉五百年,直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了它的美丽,——在这魅艳的西湖月夜后,我堕入尘网,更像一个“女人”了。
他是有妻室的,起先我并不在意。
但慢慢地,我有了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便会在小小的庭院中放任地乱舞着。
仰面迎着阳光,旋身,再旋身,裙裾轻掠花草,像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的我身体,……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没想过会这样。
真的,我没想过。
为了一个人困守于一方庭院,还要饱尝离愁别恨,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他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
她控制了他全部的神魂与身心。
他是她的。
可我呢?
我这个妖精做得很失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我的良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看着我的不安定。
我距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我和他对视着,仿佛很久了,但也许只是一瞬。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知道吗?他明白吗?
我望着良人,他的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你跳得很不错呀,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哪是舞呢?我只是乱动。”我答,看着他那有点莫明的笑。
“对。舞有舞的规矩,人有人的规矩,”他望向我,那目光突然有些恨意,“所以,妖也应当有妖的规矩。”
我一愣。
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原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还打算下个月娶你做我的妾,不期今日遇上法师,才知你原是魅魍魑魉,图的是我的气色精血……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
于是跳出一个法师来,在我眼前频频的摇起铃来,接着又念些劳么子咒语……
我都不管,只定定望住我的良人。
他的对我好,便是娶我做他的妾,他的有情,便是叫个法师来收我,灭我。
他并没有爱我。
我定定望住他,心中没有一点委屈,这原是我自找的,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我网住了他,也网住了自己,——我的“得到”是“失去”。
世人换到的,我换不到,因为我是妖,所以,我猜不到他是那样的。
那茅山道士道行尚浅,自不能伤我半根头发,到是那良人,让我心如枯槁。
我该走了,回到我的世界去,遵妖的规矩,守妖的本份。
临行,又望向他,他瑟瑟发抖,惧怕我会加害于他。
人类的愚蠢,要害早就害了,哪会待到今日。
我不屑于他。
也不屑曾爱过的自己。
惊蛰,晴,阳光明媚。
是年,我开得很艳,有如诗经上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仍是花妖,从五百年前直到永远。
永远的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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