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飞舞之间

    
有时候，一生的爱，只在一次飞舞之间。
    他走进候机大厅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
    两天来这个城市弥漫着灰尘和热风的空气忽然变得透明清凉起来，让他看见她很干净的肤色和很干净的眼睛。
    他猛然记起很久以前有个女生对他说：“原来你喜欢大眼睛长头发瘦瘦的女孩啊？”这个概括真好，每次想起来他都会微笑。尽管那个大眼睛长头发瘦瘦的女孩早就离开他了。
    排队领登机牌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她也是乘这个航班的，就排在他前面，只隔了两个人。她办完手续转身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应该是无意的吧。他却意外地看见她眼睛里有淡淡的烟。
    轮到他的时候，他支支吾吾地对服务小姐说：“你能不能……让我坐在刚才那个女孩子旁边？”
    小姐怀疑地瞥了他一眼：“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是一起来的，可是她突然生气了，你知道的，小姑娘有时候就是这样……”
    小姐似乎对他临时编出的这个谎话很满意，笑了笑，把一张登机证递到他的手里。
    他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一本书。他通常可以从一个人读的书里面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和许多别的信息。但是她的书是法文的，靠他有限的法文词汇实在分不清这是本小说还是散文。
    这是一架733的小飞机，座椅的表面陈旧而斑驳。恰好有一个旅游团在上面，成员们在经历了刚登机的大呼小叫后，仍然处在兴奋状态，不断有闪光灯的闪烁和跑前跑后的小孩。空中小姐忙着把乘客都安顿到座位上，脸上连职业性的微笑都不太看得到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又引来一阵惊呼。他苦笑着摇头，他想不到对自己有着特别意义的这次飞行会是这样一个状况。幸好身边有她，而她始终安静地看着她的书，不知是沉浸在雨果还是杜拉斯的文字里面。他同样安静地读她的侧影。
    过了很久，才开始送饮料。小车推到面前的时候，他要了一杯矿泉水。她微微抬起头，对空中小姐说：“啤酒。”
    他的座位靠近通道，于是他接过啤酒，轻轻放到她的小桌板上。她礼貌地说：“谢谢。”
    他笑着说：“其实，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应该喝啤酒的。”
    她顿了一下，扬起脸，柔和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他笑得更粲然了：“是不是想在重新进入桎梏前最后放纵一下呢，也好彻底忘记伤心的理由？”
    她一愣，不相信似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是什么意思？”
    他平静地说：“你在读法文书，说明你受过良好的教育。你的坐姿和道谢的语气很标准很正规，说明你是在大公司里工作。而这些决定了你的生活环境很刻板，当然也会比较压抑。你显然不太愉快，你的行李和装束都表示你不是来出差的。所以你这次旅行的目的只是为了逃避你的生活，和生活里伤心的事情。”
    她轻轻地笑起来，让空气也清脆了许多。
    然后她说：“我和我的男朋友分手了，就一个人来这里散心。”
    “散了吗？”他问。
    “现在散了。”她眨着眼睛，继续笑，“你呢，你来干什么？”
    “哦，办一点私事。”他犹豫了一下，说。
    “你是做什么的？”她问。
    “画画儿的。”
    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摇着头说：“艺术家么？可是你的头发也太短啦，还有，你的衣服也太整洁啦。”
    “你总是以貌取人么？”他皱起眉头，但很快就装不下去了，所以他笑着站起来，从行李舱里拿出一本速写本。
    “我给你画画。”他说。
    “好。”她端端正正地坐好，等他来画。
    但是他并不看她，只管自己低着头画，几分钟以后，他把画递给她看。
    “嗯，画得不错。只是，这些线条有点不稳。”她挺内行地说。
    “是的，飞机有点抖动。”他低下头收拾画笔。
    “可以送给我么？”她调皮地歪着头，像一个小孩子向大人讨糖似的问。
    “当然。”他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女生说过的话，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飞行进入了最无聊的阶段，旅行社的团员们终于安静下来，几个孩子也乖乖地缩在座位上睡着了，只剩下发动机嗡嗡的轰鸣声。
    他们似乎一下子无话可讲了，她合上眼，很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
    他把头扭向窗外，云海总会让他联想到南极的冰山，有种种奇特的造型。他忽然希望飞机出现一些险情，就像前不久武汉的那架一样，在暴雨中盘旋，他似乎可以听见当时机舱中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死里逃生，也许他会……向她求婚吧。
    但是窗外依然是晴空万里，飞机甚至连一点颠簸也没有。
    开始降落了。
    她醒过来，看着窗外逐渐变大变清晰的地面。他轻轻触摸她的长发，有很温润的感觉，久久地留在他的掌心中。
    走下飞机的时候，她递给他一张卡片：“上面有我的电话。”
    他没有接，淡淡笑着说：“算了吧，我们已经回到陆地上了，明天我们就会像两滴汇入大海的水，再也不会遇到了。你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而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她的手停在空中，定定地望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说：“你先走吧，我还要拿托运的行李，外面……还有人接我。”
    她放下手，眨眨眼睛，又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也笑着说：“这样啊，那……再见啦！谢谢你的画噢，我会把它挂在我天天看得见的地方的！”
    他目送她走出大门，然后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才走。
    他压根没有托运的行李。
    在他口袋里有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医生说他至多只有半年的时间了。他一直都想去北方的那个小镇看日出，所以用最后的这次飞行来了却心愿。
    感谢上帝，让他遇见了她。
    有时候，一生的爱，只在一次飞舞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