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没有的

    萌芽杂志(2000-11)————生活是没有的 MENGYA.net
    
    生活是没有的
    
    作者：杨倩
    
    在此以前，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没有猜到我会将村上春树的小说一本一本地读完。事实上，我曾经很丢脸地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读到第205页后夸夸其谈地批判这部小说的拙劣以掩饰由于浮躁或者其他而实在看不懂的尴尬。好友将此引为笑料，讥嘲我的文学修养甚至阅读品格。
　　很庆幸我不是个极端的人，于是我既没有盲目力拒村上的一切作品，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扮演成一个研究村上春树的专家。我颇为自然地随兴翻阅偶然得来的《挪威的森林》、《寻羊冒险记》以及《舞！舞！舞！》。
　　我彻底被村上笔下心态荒诞、生活状态奇异的主角们吸引。有关主角演绎的故事与现实生活的巨大疏离是一个原因，这种疏离状态中蕴涵着的一份知性的迷惘是又一个原因。
　　其实在真正进入村上世界以前的那个星期六，我由于学校停水而在宿舍里大发脾气，对着四张空荡荡的架子床。没人理我，我蓬头垢面，饥肠辘辘却喋喋不休地宣泄着，宿舍里的四张椅子被我暴力地踢来踢去，最后我掩面而哭，无缘无故的，只是想哭。正在这时，好友敲我的门，跑进来对我说：“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我愤愤地回答：“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水。”“你是只痛苦的猪。”好友莫名其妙地骂了我，我倒觉得此言极是。世界上有两类人：痛苦的哲学家和快乐的猪。而我是痛苦的猪。
　　这种情绪下的我开始与村上春树暗合。
　　那天晚上我读了他的《挪威的森林》，我喜欢渡边，因为最后他和绿子在一起了。直子是个迷幻的梦想，渡边不可能靠梦想生活。不靠梦想生活的还有我，可我是靠独立自我而活下去的，其实也是在弱化自我，大凡完整强健的人都是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我在灵魂之外忙碌着，被生活暗暗地伤害着，因为我总是知道自己还活着，死亡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地盘，于是我总是对死亡缺乏正常的关注。渡边是个不独立的人，不是因为不负责任，也不是因为软弱，只是由于他留下了对自己的放弃，绿子拾到了渡边的那个自己，诱导他跨越生活的边界。在绿子身上渡边看到了梦想灰飞烟灭的命数，也看到了进入现实的那条失却神光的通道。
　　后来，我在一种适宜的断断续续中读完了《寻羊冒险记》。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其中的一段话：“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是同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而我却想深入到无聊里边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开倒车。”进入到生活中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这应该就是村上春树作品的入口吧。
　　有这样的入口走进《舞！舞！舞！》是件很豁然很兴奋的事。我至今仍认为《舞！舞！舞！》是村上春树最好的作品。一个34岁的离婚男人在北海道经历一场奇遇后，与已成为超级影星的高中同学邂逅。由此牵扯出两个幻影似的应召女郎，几桩毫无原由的杀人案。“我”在这样的扑朔迷离中愈陷愈深，几乎脱离了现实的阳光空气和水，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内心生活。人性中的伤感、沉重、孤独变得异常强烈。逃避生活的意志不可抑制地茁壮成长。然而“回归到现实这一伟大的世界中去”，由美吉最终成为“我”渡向现实的佛，一如《挪威的森林》中，绿子是渡边走向现实的灵体。从这个意义上讲《舞！舞！舞！》倒更像是《挪威的森林》的姊妹篇。
　　我总觉得村上春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他很放纵自己的灵魂，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一种束缚，源自于生命外象的现实认同。他的自我太强大了，就如同得了胀气病的胃一样，需要一些抑制。靠自己又不行，只得拼命寻找身边与现实接近而又与自己相通的东西。“进入”对村上而言是最重要的。
　　可能是与之相反吧，我想起了君特·格拉斯笔下的奥斯卡，他在故事设定的人性的“迷津渡口”，选择了弗洛姆笔下的一个重要意向作为他人生的最终选择：逃避。然而奥斯卡的逃避无法改变他被俘虏的命运，他逃避自己，却被“自己”如影追随；他逃避记忆，却被记忆纠缠不休；他逃避生活，却被生活准确无误地击中。走出生活就如同剪去身后的影子一般，除非永远没有太阳，否则不可能实现。
　　村上春树的进入和君特·格拉斯的走出正是人生两种无比矛盾的真理。记得20世纪初的物理学家Niel Bohr说过：“正确的反面是谬误。但一种深刻真理的反面很可能是另一种深刻的真理。”
　　对村上春树和君特·格拉斯的无聊调和或者厚此薄彼都是对生活意义的颠覆。我得避免成为这样的傻瓜。
　　本来我只想漫无边际地谈谈读书（可能主要是想谈村上春树的吧），没想到竟发现自己成为了很久以前那个寓言的记挂者。
　　那个寓言说，有钱人买了一条漂亮的船，他的妻子把它看作一件用物，用途之一是旅行。但它的真正目的不是用来旅行，而是抵达港湾。
　　村上春树和君特·格拉斯大概没有想过在某处应该相遇，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心和对生活的决策。但作为读者的我在煎熬着思索的无能的夜里发现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句话：跋涉就是一切，生活是没有的。
　　我认同。
　　生活是没有的。
　　跋涉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