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你了。我确信这绝不是梦，因为梦中的你生龙活虎，而事实上，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整整十六年。
那一年，我们只有十九岁。我们各怀目的，从不同的地方赶往那座遥远的城市。我们在那座城市的繁华背后匆匆的相遇，甚至——匆匆的永别。尽管如此，而我们一同患难的那段日子，已然铭忆终生。
我们每天都在袅着火焰的石堆上干活，躺在斗车的阴影下午睡，天天吃广西佬做的清炒菠菜，晚上用塑料桶在工棚的后面冲凉……
我永远无法忘记你干活时的样子，大汗淋漓却一言不发，额头和手臂全是青筋。我们都来自穷乡僻壤，都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那时候，我们都有远大的理想。我们一直想修完高中的课程，然后去参加高考。所以，我们每天都在渴望下雨。只有那样，我们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我们总是整夜整夜的躺在床上看书，阿冲的老婆就会在半夜里醒过来，隔着布帘用广西话骂我们。我们假装听不懂，捂在被子里把肚子笑痛了，再继续看。
停工的时候，我们就去附近的工地上拾荒。我们常常爬上那些刚刚建好的高楼，对着中山的繁华发呆。事实上，我们一直都觉得前途渺茫。我们那点卑微的斗志，其实早已被狰狞的现实和拮据的困境磨灭得了无痕迹。
有天下午，我们在楼顶坐到晚上10点。然后，我们去工地附近的士多店喝啤酒。你说，在你很小的时候，父亲为了建房子，在山上采伐树木摔断了右手。你说，每年夏天，你都会去老家的乡场上卖雪糕，你非常羡慕那些有足够的零花钱用来买雪糕的人。你说，你有三个姐姐，她们都出嫁了，虽然家境不好，但是她们很幸福。你还说，你有一个妹妹，比你小两岁，那时候，父母为了让你多读点书，她小学还没毕业就被迫辍学了。你很爱她，但是，她在你出门的头一年冬天，被人拐卖了……那天晚上，你摔破三个酒瓶，你发誓找不到妹妹就不会回家。我没有勇气去描述你埋头痛哭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你非常坚强，即便是借着酒劲，你也只是在自己信赖的朋友面前，节制的发泄。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你。之后的几天，我们都很少言语。那段时间，我们都不再看书。不再渴望下雨，不再渴望停工，我们恨不得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干活。我永远无法忘记，我们在三乡的工地上连续苦干了两天两夜。然后，你吐血了。我和你老乡把你送进医院的那段时间，你昏迷不醒，全身是汗。我在医院守了你四个夜晚，医生说，你有严重的肺病，但是，第五天，你坚持要出院。那时候，我坚信你的毅力一定能够战胜病魔。然而，那年腊月，你终因体力不支，被迫回家了。
你回家前的那天晚上，你把你最喜欢的那片铜口簧送给了我。你说，等病好了，你还出来，要我一定在中山等你。你说，等你来了，我们一起去学门手艺。你说，你一定要把妹妹带回家。你说，我们以后一定会有钱，一定会过上幸福的日子……
然而，我等你到第二年夏天，你始终没有来。当你老乡把噩耗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崩溃了。你知道我一定会非常难过，但是你已经走了。我一直不肯相信是病魔夺走了你的生命，因为我知道，你背负的压力太大太重。
那年秋天，我独自去了浙江。打那以后，我放弃了我们曾经的理想。可是阿四，我在仙居的一家门窗厂把你送我的那片铜口簧弄丢了，我找了整整三天，终究没能找到。最遗憾的是，后来我去了永嘉，我的书，我的行囊，包括你的地址，什么都没有了。然后，我去了福建。接着，我就回家了，再也没有出去过。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坎坷的日子，期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阿四，今年是我们的本命年。我很累，我真羡慕你，无求无欲，泰然安息！而我一直都那么努力，依然没能过上幸福的日子。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能奋发的突破口，可我已经没有了方向感。
一直以来，我都想去你老家看看，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看看你的父母，看看妹妹有没有消息，以及，你荒草凄凄的坟茔……我多希望能从你生前的磨难中找到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我总想撑起双手掀开一点什么，可是，我反倒被越压越重，越压越低……
所以，我很想你。然而，阿四，六盘水那么大，我去哪找你呢？
——谨以铭戢那些曾经、正在和即将对我生命赋予重大意义的人们。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