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祥在電腦鍵盤上一個字一個字敲著,指甲滑過的聲音輕脆,像是敲擊著好聽的樂器,把夜晚演奏成和諧的樂曲。初夏的風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夠分辨,是從海上來的,有星子墜落,海豚跳躍過的氣味。她深吸一口氣,遠處公園裡的茉莉已經開了。妳是鼻子太靈敏?還是人有想像力?曾經有人這樣問過,她沒有回答。
這樣的空氣,這樣的風,帶她回到十年前的校園,夜晚的租賃公寓還聽得見音樂系同學練琴的聲音。共租一層公寓的室友常常抱怨這樣的噪音是折磨,祥祥並不這麼想,她踮起腳尖在琴聲裡隨意舞蹈;在琴聲裡給在另一個城市讀書的馮凱寫信:"有兩個星期沒收到你的來信了,如果你還不出現,我很脆弱的,你也知道,我很難拒絕別人熱情的追求,所以?"
寫到這裡,她忍不住咬著筆桿笑起來,這信一寄到,用不了一兩天馮凱肯定飛奔而來,她太了解他了。
在補習班的時候,他就是力戰群雄,奮不顧身,才獲得祥祥青睞的。聯考一放榜,他們一北一南,馮凱的臉色難看得一塌糊塗:"天將亡我!天將亡我!"
他掙扎好久,不肯去註冊,差點鬧家庭革命,馮家找了祥祥談話,叫她勸勸馮凱,祥祥乖乖的點頭答應,很識大體的模樣。一見馮凱就翻了臉,把所有能掀的東西都掀了:"你故意害我是不是?我被你爸媽當成紅顏禍水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祥祥!祥祥!不要啦,拜託,妳不要生氣…"
馮凱從逆來順受的站立轉變為恐懼,急急抓住祥祥手臂,不讓她走開。
"你放手。"
"妳不要走?"
"放手啊!疼…"祥祥大叫。
馮凱嚇得鬆手。祥祥槌他、踢他、嘴裡一連串約為著:"野蠻人!你最野蠻…我痛死了!你這個野蠻人…"
馮凱不閃不躲也不求饒,由著祥祥發洩一頓。祥祥累了,停下來,喘吁吁地瞪著馮凱,意猶未盡:"都是你,"她滿肚子委屈的抱怨:"害我變成這麼潑辣?"
馮凱第二天便南下註了冊,又馬上搭夜車回來找祥祥:"我辦好手續了,明天就趕回去上課。"
祥祥對他不理不睬,低著頭翻鑰匙,一陣亂攪,廢然而止。
"忘了帶鑰匙?沒關係,我跳進去幫妳開哦。"
他提起一口氣準備翻進牆去,忽然覺得衣角被牽住了,遲疑的回過頭,看見祥祥漾著柔光的眼眸,心在一瞬間融成晶晶亮亮一大片。
"我把你打疼了吧?"
"不疼。一點也不疼,真的。"
"你騙我。"
"我沒有。我好禁打的,一點也不疼…"
"那,打了等於沒打囉?"祥祥幽幽的抬起睫毛,臉上的表情忽然兇惡起來:"我再打!反正你不疼…"
她追著打,馮凱抱頭而逃。
她就是了解馮凱,知道他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在琴聲中寫完信,穿著睡衣,踞著腳尖從房間滑行到廚房,開了冰箱取出一罐酸梅湯,又旋轉著自己的舞步經過客廳。在旋轉中,她彷彿看見一個人影在角落裡,放慢速度,於是她看見,是一個穿白色上衣的,男人。握緊酸梅湯,她站住,面對那個微笑的男人:"你是誰?"
穿著蕾絲邊白色睡衣,赤著腳,舞動一罐酸梅湯,這是第一次見到阿尉時,祥祥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說:"我以為妳是一個舞蹈家。"
祥祥每次一想到就覺得好糗。在校園裡遇見,阿尉總笑笑的望著她,她忽然覺得舉步維艱起來,腿腳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邊。
"祥祥。在做甚麼?"阿尉和她一樣的姿勢,靠著走廊欄杆。
"看海。"
"這裡看得到海嗎?"
"這裡有海上吹來的風。"祥祥歪著頭,很挑剔的看著阿尉:"一定要看見海了,才知道海在那裡嗎?"
後來,阿尉每次見到她就問:"祥祥,看見甚麼了?"
"流星。"大白天她這麼說。
"飛魚."坐在教室裡她這麼說。
"祥祥,告訴我,妳看見甚麼了?"
阿尉專注的看著祥祥的眼睛,祥祥眨了眨眼,好像被強光刺激到了,很不舒服的樣子。
她沒有回答。
"妳一定看得見的,告訴我,妳看見甚麼?"
祥祥蹙了蹙眉,下定決心的說:“馮凱。我看馮凱。”
“還有呢?”阿尉不肯放棄。
“馮凱。”祥祥堅定的:“就是馮凱。”
阿尉嘆息地:“除了馮凱,妳真的看不見別人了?”
祥祥眠緊嘴唇,顯得倔強。
阿尉深吸一口氣:“妳應該看見一個守護妳的天使,妳應該看見?”
大三那年,馮凱北上的次數愈來愈少,他在學校參加的活動很多,有消息傳來,說馮凱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會上是他們倆開的舞。祥祥忽然吃壞了東西,半夜裡胃絞痛,她掙扎著叫醒室友,室友叫來了阿尉。阿尉看見她慘白的臉色,瑟縮成一團的痛楚,眼眶紅起來:“我們去醫院,來,我們去醫院?”
祥祥勉強在攙扶下邁幾步,一次狂暴的痛席捲割裂她的身軀,她俯倒,地板伸展手臂要擁抱她,無助絕望的呻吟,止不住的嘔吐,她想,這很接近死亡了,就要死了,要死了?她看見一張發亮的天使的臉孔靠近,彷彿還有搧動的羽翼,眉目眼神很像阿尉。是了,他說過要成為她的守護天使的。
出院以後,她變得有些厭食,食量跟麻雀差不多,而且憂鬱。馮凱聽說了傳言,又聽說她病了,要北上看她,她說要準備報告沒時間見面,於是連電話也不接了。馮凱忙著系學會的選舉,實在不可能立即抽身北上,祥祥漸漸不上課,很迅速的消瘦了。
“祥祥,陪我吃點東西好嗎?” 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那裡。
“我吃不下。”
“妳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我吃了。”
“妳今天吃過甚麼?”
“天使不管人家吃甚麼的。”
“那,天使管甚麼?”
“阿尉,帶我去海邊好不好?”
他們趕到海邊去看落日。
阿尉問:“妳不快樂,是不是?”
“好像是。我現在要靠海這麼近,才能看見海哪。"
"是因為馮凱?"
"阿尉。"祥祥轉頭看他:"我覺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狀態,不是奇形怪狀,就是半死不活?"
"可能是我們不常見面的緣故。如果我們更常見面,妳想,會不會好一些!"祥祥不說話,縮起身子。
"怎麼了?"
"胃痛。"
"我們再回醫院檢查一次,好不好?"
祥祥搖頭,過了一會兒,她笑起來:"有天使看著找,我不會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涼,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載她回去,在公寓門口,看見馮凱背著背包坐在那兒。阿尉身後的祥祥明顯的震動了,但,她仍坐著,並不打算下車,好像阿尉調轉車頭離開,她也不會有異議的樣子。這念頭確實在阿尉心頭萌生,十分強烈,他用力握住車把,深吸一口氣,側頭對祥祥說:"去吧!"
祥祥離開摩托車後座,緩緩走向馮凱,挺直脊背,很優雅的,仍穿著阿尉的外套,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於夜色之中。接著,天蠍座的祥祥過二十一歲生日,由馮凱主辦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參加。
"我得想想,有甚麼特別的禮物送給妳。"阿尉說。 '你來就好,我介紹馮凱給你認識,他說妳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叩謝你的大恩呢!"
那一天,阿尉沒有來。祥祥覺得也好,讓他做守護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她:"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沒趕上。"
他把手掌打開,一張火車票躺在掌心:"送給妳,生日快樂。" '謝謝。"祥祥接過來,車票上寫著站名:永康站至保安站。
看她端詳著車票,阿尉問:"祥祥,妳看見了甚麼?"
我看見你寧願大老遠去搭火車,也不願意和我過生日,祥祥覺著一種惆悵的失落,但,這是應該的,她對自己說,阿尉是個好人,他若決定放手,我應該高興,於是她笑起來:"我看見火車,我明白你的意思,謝謝你。"
"妳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裡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為止了。祥祥將車票放進收藏紀念品的盒子裡,用一種告別的心情。
然而,大三剛結束,馮凱就確定要結婚了,一個學妹懷了他的孩子。
"你怎麼能結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個小孩。"
祥祥教訓的口吻,聽起來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師長或者家長,她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得好遠好遠才不會太痛楚。她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不該結婚的理由,可是,馮凱似乎並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這麼做了,對不對?"她氣得發抖。 馮凱忽然像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抓住祥祥的手:"我對不起妳!對不起…妳打我!妳踢我好不好?祥祥!妳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妳!妳打我吧!"
"放手啊!疼…"從肺腑發出的尖銳喊叫。
祥祥雙臂環抱住自己的身體,不肯碰觸馮凱,一點也不肯。她覺得是因為阿尉離開,並且入伍當兵去了,再沒有天使看守,才會發生這些事。那麼,她絕望的想,噩運是不是會接踵而來?
她也知道馮凱的離開,終結了她在情愛中的任性和蠻橫。她是任性的,因為覺得自己愛得那麼誠摯,撒嬌或者撒賴都是可以被允許的。原來不是這樣的。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連絡,她用僅剩的任性抵禦他。反正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愛情都是不穩靠的,阿尉把火車票交給她的那一刻,就已經夠清楚了,還有甚麼可說的。
祥祥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質素都深深埋藏起來,在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的世界裡過生活。她在一家電腦公司擔任公關部門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電話,與很多人連絡交談,其他時候,她幾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後,她喜歡推開窗,在窗邊站一會兒,沒人知道她在想甚麼。
公司有一場開發新軟體的發表會,她企劃活動,監督連繫事宜,忙得團團轉,在應付媒體訪問的時候,覺得角落裡有一個人影,已經佇立許久,她偷空轉過頭去尋找,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男人,對她微笑,是阿尉。
她楞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著他的臉看:"真的是你!"
"如假包換。"
兩個人都笑起來。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們公司極力爭取的客戶:"天啊!我得對你阿諛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終於有機會了"
"但我準備離職了。"她故意說。
"真的,怎麼沒聽說?"
"你打聽我?"祥祥忽然變得蠻橫:"太過分了。"
"妳看起來真的很好。現在身體好嗎?"
"強壯如牛。"
"好極了。"阿尉笑著。
祥祥現在知道當年為什麼喜歡看見阿尉,因為他有很真誠好看的笑容。
"可見,當年的咒語果然有效。"
"甚麼咒語?"
"那張車票啊,那張火車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張火車票,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張票是一個咒語嗎?有甚麼玄機是她一直沒有看見的嗎?
同部門的小青來找祥祥,看他們聊天,顯得很興奮:"啊!尉經理跟祥姐真的認識呀?怪不得尉經理總打聽祥姐呢!"
發表會結束時,阿尉找到祥祥:"希望妳別介意,我只是想知道妳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頓了頓:"守護天使嘛!"
"是啊。"
阿尉還沒進電梯,小青擠到祥祥身邊,一面應酬的笑著,一面咬耳朵:"他是今天出現的,最有價值的單身漢。"
祥祥飛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櫃,把大學時代收藏保留的東西找出來,一張火車票,那樣一張小紙片,很容易遺失吧,很可能不見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車票落在眼前的時候,她還有些遲疑。就是它了。
祥祥仔細看著上面每一個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歲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見一種新的排列組合的方式,她無聲的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像看見守護天使的一剎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語。
原來有著這樣執著的深情,她卻一直沒有看見。因為阿尉相信她能看見,結果,她被自己蒙蔽這樣久。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那些,曾經不明白的事。天使的咒語,令她孤單許多年,卻也指引她找到真愛。
阿尉並沒有邀約她,甚至也不連絡,但祥祥始終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喜悅感覺中,連敲打電腦鍵盤,也像演奏樂器的心情。阿尉曾經以為她是舞蹈家呢,想起過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祥祥覺得過去的自己一點一點回來了,她又可以看見、聽見或者感覺一些別人無法感覺到的事。比方說,從海上吹來的風,有潮濕的氣味,雖然海在看不見的遠方。聽說阿尉他們下了單子,公司在墾丁舉行慶功宴。祥祥和同事游過泳,喝過下午茶,又吃了豐盛的晚餐,聽阿尉的同事說他去了新加坡,沒法來參加。祥祥並不覺得惆悵或失落,她覺得這樣的重逢已經帶給她一些很珍貴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認知了一些事。
晚餐後是舞會,熱烈而瘋狂,祥祥不想跳舞,一個人溜到陽台上,坐進藤椅,把腳抬高,交叉著放在欄杆上,看著遠遠近近闃暗的森林,她確定知道,穿過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甚麼?"
她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笑了。「看天使啊!」她回答,並不轉頭。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的眼神裡,又有令她難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聽說你去新加坡了。"
"我趕回來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好笨,那張火車票,那個咒語,你知道,我竟然花了八年的時間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點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兇惡起來:"誰能相信天使會下咒語的?"
"幸福的咒語,天使也得準備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你準備了很多嗎?"
"那得看妳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腳,格格笑出聲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他一直很想撫觸的,祥祥細軟的髮絲,祥祥一動也不動,任他的手輕輕滑過她的肩膀和手臂,來到她的手腕。
"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在這兒?"
"就在這兒。"
祥祥站起來的時候,阿尉說:"第一次看見妳的時候,就想和妳跳舞了。"
祥祥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的貼近他,他們在無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聽見一大群飛魚躍出海面的聲音。
天使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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