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那一年的夏天我们村抓住了一个坏人。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民兵们甚至从大队拿出了半自动步枪。等母亲拉我去看时那人已被绑在村子中央大碾子旁的一个大石柱上。村里的公安员我的姨父，一边使劲勒着那人身上的绳子，一边用脚踹着那人的屁股，大声招呼着两个民兵：回去吃饭，下午把他押到公社，随他们发落。那人穿一件早辨不出颜色的背心，一条短裤，满脸是血和泥，膝盖上破了一大片，也在流血。他的一双眼芒然的看着围观的人群。但他看到我母亲时突然争大了眼，嘴角急剧抽动，一丝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母亲也呆了，那人好生面熟，十年前母亲随我父亲回老家上坟，似见过那人，是父亲的一远方表弟。显然他也认出了母亲。在村人诧异的目光中，母亲向我姨夫再三包证他不是坏人，是我们的亲戚，决对不会搞破坏，姨夫才虎着脸允许母亲把他带回家.          母亲从邻家借来满满一大盆白面，烙了五张大饼，把家中仅有的三颗鸡蛋炒了，放到那人面前。我馋得口水直往下流，要知道我已半年没吃过白面了，每天是煮山药，要不就是和着树叶的窝头，即使这样也只能吃个半饱。父亲也回来了，见到老家的人格外亲切，不停打问着故乡每一个亲戚的状况，不停的让那人吃让那人喝。那人告诉父亲他被打倒了，是右派。他大概饿极了，风卷残云般吃完五张大饼，半碗炒鸡蛋，喝了三碗水。我眼巴巴看他吃完，他却看我也不看一眼。‘嫂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今天还不知怎样呢。’一下午母亲小心而紧张的忙碌着，给那人装了一袋子和着树叶的窝头，那可是我们一家人两天的口粮。把父亲的一身干净衣服让他换上，又找出一对新鞋给他穿。他那旧衣服母亲给洗了凉干，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书包里。‘嫂子，你放心，只要邓小平能出来我的案子一定翻’。这时他仿佛才看见我，摸了摸我头上的几根黄头发‘只要我到了北京，我一定把你和大哥还有侄儿接去享福，侄儿的前途包在我身上。’一行清泪从他的两眼淌出‘这几年要不是寻找你那失散的弟妹和侄儿，我也需早去死了’。母亲一脸地严肃，‘大兄弟，可不能瞎想，我和你哥还指望着跟你享福呢，等你发迹了，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天黑了，母亲把他送到村口。那人给母亲跪下了，母亲一把把他搀起‘快走，让公社的人知道就走不了了，千万别想不开，我和你大哥还等着你报答我们呢。’多少年过去了，那位三起三落的老人也复出了，我们的生活也好了许多。偶尔有老家来人说起那人的情况‘官可做大了，一家都在北京。出门有司机，回家有勤午兵。那些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呢。也不知他是怎样熬过来的。’母亲听了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满脸都是幸福。十年过去了，那年我失业在家，父亲小心翼翼地和母亲说起此事‘要不让孩子到北京找找他表叔，看在咱们救他的份上，好呆给孩子找个工作，你不是让人家报答你吗’。母亲一脸刚毅‘不许’。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母亲再三说等着他来报答，只不过是给了一落魄中人无限的尊严，让他少一些不安，使他不觉得受之有亏。给他穿上新鞋，让他坚强走下去，勇敢地活下去。至于他说的那报些恩的话，母亲想都不敢想，也许从来就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