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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发生过的爱情

青春已不在 [感伤] 2014-02-21 09:07:45 星期五 晴天 查看:321 回复:0 发消息给作者
 此时已是十月,乌尔诺镇一如往年阴雨连绵。淅淅沥沥的雨水没完没了的从阴霾中滴落下来,打落在棕榈叶上,绿茵茵的山坡上,还有那刚刚冒出头来的白顶锌皮 房子上,惹的人一阵阵的心和绝望。镇子里弥漫着一股哀伤和腐烂的气息,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禁锢在小小的居室里,等待着末日审判的到来。

    阿里萨医生躺在吊床里,一动不动的盯着渐渐支离破碎的房顶发呆。他的手轻轻的搭在胸口,就像一位英勇负伤的战士,无声的诉说着自 己的光辉历史。漆黑的色环绕着他,准备随时蜂拥而上,将他吞没。壁炉里微弱的火光像一条猩红的舌头,肆意的舔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可他却不以为意,脸上 没有丝毫的表情。仿佛担忧,惶惑,焦虑,兴奋,这些人世常情,从未与他相干。看到这一切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死去了的人!

    “咚!咚!咚!”寂静的夜里想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声音里充满了谨慎和小心。

    阿里萨医生不为所动,连眨眼的意思都没有!谁会在这样适合忏悔和祈祷的夜里,还大老远的跑到别人家里窥探隐私呢?现在已经是共和时代了!

    “啪!啪!啪!”门外的人并不死心,扯着稚嫩嗓音朝屋里轻轻的喊道“阿里萨医生?”

    阿里萨医生眨了眨眼,微微侧头。眼神穿过旁边桌上摆放着的已经枯萎了的玫瑰枝叶,看向门口。一堵破旧的木门忠实的挺立着,将门外的凄风冷雨格挡开。

    “砰!砰!砰!阿里萨医生在吗?”门外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又敲了几下,伴随着几点跺脚声。在这样一个阴冷漆黑的夜里跑来叫醒一个死鬼,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阿里萨医生不是一个高傲的人,相反,他却比镇子里的人们想象中还要和蔼可亲许多。虽然他知道人们交头接耳的谈论他那条瘸腿,并由此从心底产生了无限的敬畏,可他却并不在意!他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艰难的抬脚迈下吊床,在昏黄的火光中一瘸一拐的走向木门。

    “吱呀……”门外,新晋的巡警奥罗斯科•阿里亚斯一扫刚才的焦虑,又变得恭敬有礼。

    “阿里萨医生!”他抬起头才能看到阿里萨那双略带赭色的眼睛。“实在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阿里萨医生眉头微微挑起,努力的笑了笑。

    奥罗斯科腼腆的一抹鼻头,掩过脸上的尴尬。

    “帕罗盖警长让我来转告您,今天下午,奥尔特加太太去世了。鉴于奥尔特加太太的身份,镇上会在明天下午四点为其举行葬礼,地点就设在公共教堂,希望您能到场!”

    “谁?”阿里萨医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猛然一击,身子不由一颤,一双枯瘦的手紧紧的抓住奥罗斯科的胳膊,手指深深的陷进他的制服里,恨不得捏碎他的骨头。

    奥罗斯科意外的看着阿里萨医生,但又不失一名正职巡警体面的身份,郑重的重复了一遍。

    “达芙妮•奥尔特加太太!”

    阿里萨医生深呼了一口气,眼睛慢慢的眯起。眼中似乎升腾起了淡淡的沧桑,淡淡的笑意。握着奥罗斯科的手也渐渐垂了下去!他就像是 被上帝猛一哆嗦,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开始萎缩,塌陷!鬓角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他的头顶。无可辩驳,他现在真的是一名垂死的老人了!

    “谢谢!”阿里萨医生头也不回的走进屋里,随手关上薄薄的木门,留下目瞪口呆的奥罗斯科。

    “达芙妮……”阿里萨医生捂着脸背靠着木门慢慢滑落到地板上,眼泪从指缝中浸透出来,滴落在青色的木质地板上,激起一片水花。他的肩头止不住的颤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屋外“呜咽”的冷风从门缝里挣扎着爬进来,围着他打转转,似乎在不怀好意的怂恿他。

    一片玫瑰花瓣从桌上吹落。阿里萨医生抬起头,满脸的泪花。

    “达芙妮……”他喃喃自语,扶着墙壁爬了起来,慢慢的挪到桌子旁。他伸手拉开满是灰尘的抽屉,里面,一本厚厚的牛皮日记本静静的躺在那里。

    阿里萨医生双手将它取了出来,又用灯芯绒的衣袖小心翼翼的拂去上面的蛛网,方才颤颤巍巍的打开封面。

    泛黄的纸业上,有着一句淡淡的问候“亲爱的达芙妮小姐……”

    “亲爱的达芙妮•拉莫斯小姐,您愿意赏脸来参加我们的舞会吗?就在下个礼拜之后!”二十岁的阿里萨满脸通红,连头发都写满了兴奋和快活,他紧张的盯着眼前的佳人,心里激情澎湃,恨不得立刻抱上她跳起快乐的“恰恰”!

    达芙妮小姐脸色绯红,并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崭新的白色长裙,可眼角的春色已经明明白白的透露了她的心思。

    “哦,老天!”姐姐巴伦•拉莫斯一扶额头,激动地跳了起来,“看啦,看啦,乌尔诺镇的玫瑰就要绽放啦!”

    “哈哈哈”里奥•奥尔特加像一只吃饱了粮食的公鸡,就差扑腾着翅膀“喔喔”的叫唤。

    “阿里萨,把你的玫瑰交出来吧!”

    “交出来,交出来!”围观的人们大声的哄笑着,使劲的拍着巴掌“玫瑰,玫瑰!”

    阿里萨,那个十二岁就敢只身拿着火枪进山猎杀豹子的年轻人,现在却满脸羞赧,他深呼了一口气,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光芒。

    “亲爱的达芙妮•拉莫斯小姐,万望您能赏脸!”他弯下腰,像镇里名流世家的公子哥儿一样,深深的行了一礼,右手恭敬的呈上还带着雨后水珠的鲜艳玫瑰。

    达芙妮小巧的身躯微微一颤,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一头棕色的长发从肩头倾泻下来,在玫瑰散发的艳丽光芒中,越发的美丽动人!

    “哦……收下啰!”就在达芙妮伸手接过玫瑰的一刻,里奥就像是挣脱了屠夫手掌的公鸡,大声的鼓噪,“阿里萨,你又抓住了一头小豹子!”他紧紧的抱着阿里萨的肩头,脸上激动地大汗淋漓。“一头小豹子!”他放肆的大笑。

    平静的河面就像一面翠绿色的玻璃镜子,偶尔几只翠雀铺开翅膀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里奥•奥尔特加斜躺在草丛里,后背 倚着一块大概从巨人时代遗留下的沧桑斑驳的青色石头。他嘴里衔着一根草芯,浑身散发出一股富家公子特有的慵懒和恬淡。索洛伦•梅西亚说过,贵族和草民是上 帝用不同的材料制作而成的!

    “达芙妮小姐会来么?”旁边的阿里萨像是在自言自语,神色不安的挥手拨弄着身边的杂草丛,惊得可怜的小虫子们四散的逃开。

    里奥撇撇嘴,放眼看向河面。“阿里萨,你就放心吧,对付这样的粉红豹子,听我的肯定没错!”他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芯,又随手捻起一根。

    “一准来!”

    阿里萨叹了口气,古铜色脸上写满了爱情的忧郁。

    兀的,平静的河面突然冒起“汩汩”的水泡,索洛伦•梅西亚一头冲出水面,破碎的水花洒向四方,一只飞鸟恰巧经过,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直冲云霄。

    索洛伦将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大鱼奋力的丢上岸边。笑着地对着两人喊“你们也该下来!对于上帝的恩赐而不加享受,也是最大的罪过!”

    岸上的两人对此毫无兴趣。“快上来!”阿里萨不耐烦的吼道“一会回去就迟了!”

    索洛伦撇撇嘴,显得意兴阑珊,收敛起笑容游回岸边。他赤裸着上身,浑身湿漉漉的,活脱脱像那条还在草丛里翻滚的白鱼,可他脚下却穿了一双牛皮靴。

    “危险,一直在看似安全的地方窥视着我们!”他说“比如我们自认为坚实的脚下!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脱掉靴子!”

    不管是阿里萨,还是里奥,都对他的这个理论感到惊讶和迷惑。

    “也许……也许他是对的!”阿里萨想,可里奥却嘲笑他是“乌尔诺镇最后的一个印第安人”!

    索洛伦并不在乎一旁奋力挣扎的白鱼,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径直坐到两人面前,身下的青草发出痛苦的“唧唧”声。

    里奥两根指头挑起石头下面的衣服,丢给索洛伦。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

    索洛伦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看向阿里萨,完全没有顾及到里奥脸上痛苦的神色。“礼拜天的舞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阿里萨无奈的摇了摇头,脸上越发的阴郁。自从那天傍晚邀请达芙妮小姐后,他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这场“该死的舞会”,他 的心情异常的烦躁,就连隔壁托维亚斯家的风扇扇叶发出的轻微噪音,都能让他失眠一整夜。“也许这场舞会举行得太早了!”他想“我们才认识三个星期!”。可 当阿里萨还没有来得及后悔。两个好朋友,索洛伦,里奥就冲进他的家,把他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打包装进了一口巨大的木箱里,沉进了拉卡斯河,在他几乎苦苦的哀 求下,两人才勉强同意保留那枝火枪——那是阿里萨的父亲雷尔奥蒂斯为国王镇压反叛时的伙伴,上面还留有他的血渍。

    两人几乎把镇里的家具铺子都搬空了,橡木的长桌,雕花的椅子,枣木的屏风……玲琅满目,目不暇接。甚至还有四个瓜希拉长工提着沉甸甸的石灰桶,替他粉刷了一遍墙壁!害的阿里萨每次回到家里,总是有一种错觉,“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是我的家!”

    “放心吧!”里奥眉头轻挑,一双褐色的眼睛里蕴藏着优雅的俏皮“我们会逮住她的!一头小小的粉红豹!”

    衰老的阿里萨医生抬起头,脸上挂起了欣慰的笑容,他望向已被黑暗占领的墙壁。那里,有着看不见的希望的光芒。

    “上帝,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疯了么?”里奥•奥尔特加痛苦的按住脑门,一脸的惊讶的看向阿里萨。“离开?你想去哪?”

    “无所谓!”阿里萨坐在门前的木栏上,神情没落。“上帝会有指引!”

    “别提上帝了!”索洛伦•梅西亚低着头不耐烦的嘀咕道,他在门廊前踱来踱去,至少半小时了,磨损的异常严重的牛皮靴沉沉的践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就像一面大鼓,每走一步,里奥眼皮总要一跳。

    “上帝被咱们折腾得够呛了,也需要休息!”

    里奥放下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无奈的看向阿里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里萨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忧郁的就像拉卡斯河的河水。

    “上帝……”里奥最后忍不住尖叫出来。“这是个被魔鬼引诱的阴谋分子!”

    “闭嘴!”索洛伦猛然抬起头,对着阿里萨挥舞着一双粗壮的胳膊,“你走吧,穿过小镇,越过拉卡斯河就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在里 面转悠三个月,如果没有被猛兽撕裂,你就会看到迷雾沼泽,那是魔鬼的领地,你想和魔鬼达成协议吗?啊?你想过去?好啊,去吧,我允许了!可面对大海呢?大 海没有尽头!没有!”

    他跳起来,用尽全力咆哮“我们的世界被大海环绕着,哪也去不了!哪也去不了!”

    不管是阿里萨,还是里奥,都惊讶于索洛伦的狂暴情绪。谁也不曾料到,深沉的他会如此毫无保留的表现出自己的另一面。两人仿佛是突 然撞到了一位史前巨人的脚趾头,在他的面前,两人是如此的渺小,所有的抵抗都徒劳无力,唯有浑身战栗的昂头看向他,心甘情愿的送上最为惶恐的敬意!

    索洛伦喘着粗气盯着阿里萨,黑色的眸子如同一谭噬人心魄的深渊。

    “看在上帝的份上!”里奥吐了口气,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们只是不想失去你,阿里萨!”

    阿里萨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天际,嘴角微微的勾起。“我知道。”

    “想想达芙妮•拉莫斯小姐!”里奥眼睛一亮,夸张的伸开双臂笑起来,“或许……或许是时候去见见拉莫斯先生的时候了!”

    “让他知道你对他的女儿干了什么!哈哈哈!我的意思是,你干得很漂亮!”

    阿里萨身躯微微一颤,回头看向两人。里奥满脸的希冀,眼睛里充满了快活。索洛伦虽然余怒未消,可心情也平稳了很多。

    “已经去过了。”

    阿里萨医生沉沉的叹息一声,眼神离开了日记。他沉默良久,又伸出两根干瘦的指头拈起一片陨落于桌面的花瓣。花瓣边缘已经泛起了腐朽的黑色,散发出令人恐惧的气息。

    “这是保守党的暴行!是他们杀了他们!”少尉站在尸体旁挥舞着拳头大声咆哮。雨水“哗啦啦”的从天而降,却浇不息他心头的怒火!“我们永不屈服!自由万岁!”

    “自由万岁!”阿里萨和十三名士兵齐声应和。可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扫过那三具发黑的,满是稀泥的尸体。

    自由是什么?阿里萨不明白,或许明白一点点,但是不够通彻。他见过保守党指挥的军队,一样的年轻士兵,一样的嬉皮笑脸,一样的讨论贵族小姐雪白的身体。不一样的,只是喊的口号不同。

    “干掉保守党,自由万岁!”自由军的士兵喜欢笑嘻嘻的挥舞拳头,就像天空中有个保守党的大胖子,要揍得他屁滚尿流!

    而保守派的士兵喊起口号来,却要板起脸,使自己看上去就像个正在传教的牧师。

    “打倒自由党,祖国万岁!”

    不管是为了自由,或者为了祖国,阿里萨都认为人们不应该相互厮杀,上帝创造了人类,绝不是为了观赏这样一出残忍的表演!可是在密林里,在沼泽中,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这样的战斗,屠杀。杀人,或者被杀,没有人认为有什么地方不对,更不会有人去深究为什么不对。

    阿里萨被自己的怜悯和懦弱折磨的浑浑噩噩,几乎到了精神错的地步。在雨季的一个午后,他在梦里竟然看见两个天使也在战斗!其中 一个天使身着黑色斗篷,头戴金冠,脸上尽是玩世不恭,可举手投足却会给人以雍容华贵的感觉,就像……就像里奥•奥尔特加一样。另外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穿着 普通,干净得体,只是脸上却挂着深沉和忧郁。两个天使从天上战斗到地下,又战斗到海洋,一望无际的幽碧大海在他们的眼中,就不过一方小小的池子。最后,黑 衣天使战败了,他的尸体跌入大海,肉体慢慢的销蚀,变成了一滩油腻腻的黑水,融入海中!胜利者得意洋洋的捡起金冠,把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自由必胜的征兆!”少尉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大笑着说“黑暗时代马上就要覆灭了,自由的时代即将到来!”

    “上帝指引我们的胜利!”

    “胜利!”所有人狂热的呼喊着口号!

    阿里萨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极其的压抑和迷茫,这是参军两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也第一次开始思考起所谓的阶级问题!

    里奥是保守的贵族阶级吗?他终将被自己打败?

    如果让后世的学者知道了这样一个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里走出来的卡博克洛青年,也开始思考如此深沉的问题,肯定会大书特书一番,当然,最后归功于上帝的荣光,或者,自由激发的民智——这取决于本场战争的结果。

    阿里萨又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有一封不为人所知的信件,是雨季还未到来前,一名小心谨慎且素未相识的自由军士兵悄悄递给他的。他来自北方,保守党统治的地区。

    当时他震惊极了,从未知晓某个地方,还有人能记起他!

    信封是小牛皮制成,经过无数双手的摩挲,两面已经皲裂。封口盖着印章,完好无损。虽然现在保守党和自由党在进行着生死决战,可是双方在良心上还保留着最后一丝道德和敬意。

    信是里奥•奥尔特加一年前发出的。他在信中告诉阿里萨,乌尔诺镇已经被保守党实行了军管。所有的一切都不算太坏,达芙妮•拉莫斯小姐身体无恙,可对于他的离去,曾经悲痛欲绝了好一段时间!那个穿着靴子的印第安人远走高飞了,可能要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吧!

    虽然整封信件都想表达出一股朦胧的,天下太平的景象,可阿里萨还是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一阵彻骨的萧索。他相信,乌尔诺镇正在发生一些前所未有的变故,而里奥却无法,或者不敢明目张胆的表达出来!这让阿里萨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心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

    阿里萨甩甩头,想将所有的念头都驱逐出去。他感觉有个小东西从头顶飞过,等他感觉不妙扭头看向旁边的伙伴,却见伙伴满面的鲜血,鼻子已经崩飞了。

    “敌袭!”

    少尉怒吼一声,哨兵同时吹响了尖锐的竹哨。哨音穿破众人的耳膜,直刺心脏!

    所有人都被突来的灾难吓得手足无措,不少人还未来得及举起自己的武器就被射翻在地。阿里萨死死地趴在泥地里,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头顶上弹丸横飞,密林深处迅速的升腾起一阵阵刺鼻的硝烟。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役,对方至少出动了五十名精锐的士兵来偷袭这支已经持续行军三天三夜的队伍。战争的结果在双方开火的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了。

    一个个自由军的士兵被击中,被掀起,被抛入泥水中,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震耳欲聋的枪炮声让人心生幻象,仿佛他们此刻正身处地狱,魔鬼带着满身的硫磺味大踏步的走来!

    混乱中,少尉别过头来,朝着身后的士兵努力的挥舞着胳膊,嘴里不知道在喊什么。

    “撤退!”一个士兵似乎听清了少尉的话,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要往后跑,可是一颗子弹却穿过他的身体,在胸前爆出一团血雾。

    等阿里萨再去看少尉的时候,他已经脑袋耷拉着躺在了泥水里一动不动,他就这样死了!

    毫无疑问,他的最后一条命令,肯定是“撤退”!

    剩余的,除去抱着残缺的身体在泥泞中痛苦哀嚎的士兵,都开始丢掉武器逃命!这个时候,就不要再想着谁能帮着谁了,魔鬼已经接管了这里。

    阿里萨很幸运,这要感谢上帝和索洛伦•梅西亚,他在休息时间并没有忘记他们的教诲,一直都穿着军靴。这种军靴重达两千克,长期以 来受到自由军士兵的诟病,可现在却能挽救他们的生命。雨季的丛林到处坑坑洼洼,光脚走在上面“能一溜滑到印度去!”阿里萨甩开了敌军和队友,连皮毛都没有 伤到,甚至武器也抱在怀里!他不仅保住了性命,还维护了尊严!

    神情悲怆的阿里萨医生凝视着手中的花瓣,双手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窗外的阴风更加的猛烈,将柔弱的雨滴狠狠的摔打在他的心上。一片片的寒意从阿里萨医生的心头弥漫开。

    此后的一个月经历,将是阿里萨永生难忘的记忆。密林丛中,重达万钧的野猪横冲直撞,尖锐的獠牙差点豁开他的胸膛。沼泽深处,长达 百尺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他拖入巢穴!即使在看似安全的山丘上,也隐藏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危险,稍有松懈,数不尽的食人蚁大潮就会将他吞噬成一副枯 骨!

    所有的这些苦难,阿里萨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下来!在每一个漆黑的夜幕下,阿里萨千百次的蜷缩在枯枝败叶中,侧耳倾听着达芙妮•拉莫 斯小姐轻微的抽泣声,用尽温柔与耐心,极力的安抚她那颗脆弱而善良的心!与此同时,他还要苦苦的和内心那个成长起来的,充满了硝烟与鲜血气息的暴戾魔鬼做 着不屈的斗争!野兽,锻炼他的身躯;爱人,磨练他的意志!

    在上帝的庇护之下,一头花豹结束了阿里萨的炼狱之旅!花豹将早已衣衫褴褛,体无完肤的阿里萨赶进了卡恩•奥雷里亚诺上校的营地!

    “是头母豹子!”士兵们站在尸体旁吹着口哨,拍着巴掌尖笑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奥雷里亚诺上校听到喧闹声,镇定的从指挥所里走了出来,他朝神情呆滞的阿里萨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又是一名幸运的自由军战士。

    “进来吧!”他说。

    阿里萨浑浑噩噩的跟着他走进了指挥所,漆黑一片的脑海里中突然变得金光闪闪。

    奥雷里亚诺上校屈尊给他倒了一杯水,当时两人靠的极近,阿里萨看到上校的一双饱含沧桑与倔强的黑色眼睛,顿时清醒过来!

    “我们遇到了袭击!”他猛然的跳起来,哀求上校“我们需要支援!”

    奥雷里亚诺上校并不在意他的话,神色淡然的放下锡壶,转身又躺进了吊床。

    “这不算什么事!”他双手枕在脑袋下,望着黑压压的棕榈屋顶,丝毫没想过该如何尽可能委婉的劝告这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整个海岸线都遇到了袭击,保守党要反击了!”

    阿里萨自觉失言,可心情还是异常的沮丧。他摸了摸脑袋,头顶的军帽已经不知是在第几次的涉险中丢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一片闷热,脚下泥泞的土地里,无数的小虫子一步一跌的奋力往前爬,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动机是什么,目的何在,看起来可笑极了!

    阿里萨朝上校行了一礼,悄悄退了出去。

    指挥所外人声嘈杂,到处充斥这一股男性独特的气味,年轻士兵们嬉笑着推推嚷嚷,口哨声,欢呼声不绝于耳,间或还夹杂着印第安妇女狂野的呵斥声!

    人们看到阿里萨已经被野兽撕咬成布条的衣着,开始放声大笑。

    “苏萨大妈,昨晚你是如何折腾这个调皮的小伙的!”

    “国王陛下让我代他向您致敬,我的英雄!”

    阿里萨低头走着,并不介意他们的笑话,渐渐的,高声戏谑变成了喁喁私语。人们的好奇心在阿里萨的沉默中,竟然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敬畏!——这可真够好笑的!

    “听说他就是那个射杀了一百五十名保守军的士兵?”

    “是吗,就是这个魔鬼?”

    “看看他身上的伤,我赌十个子儿,他能徒手干掉一头狮子!”

    其实,阿里萨的沉默完全来自于身心的疲惫!他还未从历次惊心动魄的历险和伤痛中恢复过来!他神情恍惚,步伐踉跄,此时此刻,只感觉自己正走在软绵绵的云端,偶尔俯下身子,竟然能看清整个营地,营地的布置让人浮想联翩,仿佛一顶巨大的王冠,自己就被笼罩其中!

    正当他准备弯下腰要瞧个究竟,一个人猛然将他拽了下来。

    他回头一看,是个小个子的士兵。

    “嘿,你走的可真够快的!”他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瞧,上校让我带你去领一套军服,还有十个里亚尔!” 他挥了挥手手上的批条。

    “上校?”阿里萨迷惑的看着他。

    “卡恩•奥雷里亚诺上校!” 小个子士兵不耐烦的抹掉脸颊的汗水,问道“嘿,你叫什么?”

    “阿里萨”阿里萨有些回不过神来,机械的回答。

    “嗯哼!”小个子士兵眉头轻挑,挺起胸膛颇为自得。“埃米,埃米•埃斯皮诺沙!上校的亲兵!”

    虽然阿里萨现在脑袋迟钝,可听了他的话还是吃了一惊,这倒不是惊讶于这个士兵的名字和姓氏如此的怪异,似乎表明他是个犹太人,或者法国人,而是“上校的亲兵”这个称谓!

    当时,卡恩•奥雷里亚诺上校早已闻名于世,他曾发动了无数次的武装起义,来反对保守党的一切政令,包括他们强制恢复古时的礼拜仪 式,抽调船捐,以及不准吹奏桑坡尼亚!士兵们敬佩他的沉着和睿智,民众们拜服他的顽强与勇敢,他在三年前,就被任命为加勒比海沿岸自由联盟军总指挥官。但 是雨季来临之前,自由党和保守党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他被解职了,转调到后方担任总军需官。

    “谢谢上校!”暮色中降下的浓郁水汽总算让阿里萨恢复了些许的清醒,“埃米,埃米•埃斯皮诺沙,顶好的名字!”

    埃米越发的得意,恨不得要将一张笑脸挂到天上去,好照亮整个灰暗的夜空。

    “待会给你再挑一双好鞋!”他说“你是从老鼠窝里把它夺回来的吗?”

    “哦,不,谢谢你的好意!”阿里萨连连摆手,“鞋子不用换!”

    埃米闻言扭头看向他,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好奇,脸上渐渐被笑意扭曲。

    “你是印第安人吗?”他大笑“印第安人才会这么珍惜他们的鞋子!瞧,他们挥舞着木棍朝我们大吼,滚开,离我的鞋子远点!”埃米夸张的伸开双臂,好像自己就是那个愤怒的印第安人。

    阿里萨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埃米,他黑色的眼神里没有透露出半丝的好笑或者愤怒的情绪。“这不好笑!”他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我们不能丢掉鞋子,这是上帝的恩赐,会伴随我们一生。”

    埃米并不能理解他的话,他才是个小毛头呢!不过他也懒得再去争辩,在军营里,如果你的笑话不好笑,那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阿里萨医生摸了摸鼻头,不由自主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依旧是一双破烂的军靴。他目光幽邃,深深地叹了口气,脚尖轻轻的磕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回音。

    阿里萨换上军装,安安静静的在埃米的行军吊床上沉睡了一天一夜。在梦里,他看到里奥•奥尔特加满面笑容的走向他“嘿,回家吧!”他说,“去他的自由和保守,咱们可犯不着!”

    他的旁边,达芙妮•拉莫斯越发的美丽动人了。她羞涩的抿着嘴唇,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饱含着热泪,从她的眼神中,阿里萨看到了热切的希望!

    阿里萨很想答应他们,可是脑袋却动不了,嘴里也完全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痛苦极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表达!

    索洛伦•梅西亚朝他走过来,他袒露着上身,只在腰下围了一圈鹿皮。他的头顶插着三支山鹰的羽毛,显得威风凛凛!

    “上帝赐福我们!”他双手举过头顶,像印第安人那样跪下来虔诚的祈祷!

    “上帝赐福我们!”达芙妮,里奥也跪了下来。

    他们身边凭空又多出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可阿里萨还是能感受到那股纯净的,震撼心魄的虔诚!

    然而,梦境到此戛然而止。隆隆的炮声将他拽回了现实!战争,嗅到了阿里萨留下的气味,尾随而来!

    阿里萨迅速的翻身滚下吊床,怀里死死的抱着自己的武器。

    军营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慌乱的皮靴践踏泥水的声音,乱哄哄的一团糟。年轻的士兵满脸惊恐,被长官的皮鞭像骡子一样赶来赶去。军官不顾他们的苦苦哀求,拽着他们领子将他们拖上战场!

    “走!”埃米在远处朝阿里萨挥手!“保卫上校!”

    不知道是不是“保卫上校”这句话起了灵验,阿里萨瞬间鼓足了勇气爬起来,跟着埃米一同跑向指挥所。

    卡恩•奥雷里亚诺上校波澜不惊的站在指挥所前,一如之前无数次的战斗一样!他神情冷漠的盯着对手,手上只杵着一柄佩剑。他的身边,孤零零的站着消瘦的胡安•德尔加多上尉。

    一名矮胖的少尉拿着一副卷轴超过了阿里萨,飞快的跑到上校身边。

    “是他们,就是他们!”他侧脸望向硝烟弥漫的战场,愤怒的挥舞着拳头怒吼!“呸,叛徒!”

    德尔加多上尉眉头紧皱,脸色凝重,似乎在思考着对策。

    奥雷里亚诺上校却冷漠的转头看了埃米和阿里萨一眼。

    “看来他们还是想让我回家养金鱼!”他像在田地里劳累了一天的慈父,挥了挥手说“撤退吧,不要让孩子们做无谓的牺牲!”

    命令被很快传达下去,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抛掉武器逃离战场。慌不择路的士兵们夹杂在被解开了缰绳的牲口中间,横冲直撞,掀翻了一顶顶的帐篷和鹿角,整个营地已经崩溃了。

    只有极少数的士兵和军官——包括奥雷里亚诺上校的亲兵队,他所信赖的心腹,以及他的私人朋友——粗暴的打翻人群,聚集到上校身边。他们并不撤退,而是冷眼旁观整个战局,在悲悯或愤恨的情绪中,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撤退吧!”奥雷里亚诺上校收回目光,昂头看向南方,“我们得再去编练一支新军了!”

    众人转身随着上校而去,埃米轻轻的拉了拉还对着战场发呆的阿里萨,嘟哝道“别看了,走吧!这群胆小鬼是不会逃脱上帝惩罚的!”

    阿里萨并不说话,也不走!如此大规模的阵仗,是他从军两年里从未遇到过的!看着身旁飞奔逃命的一张张惊慌失措的年轻的脸,心里涌起了万般滋味。原本模糊麻木的情感,瞬间迸发。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谁能想到,如此一个硬汉,会在战场上留下眼泪呢?

    “埃米”阿里萨垂头丧气,对心里突然冒出的念头感到羞愧万分,可他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他说“我不想再打仗了!”

    埃米惊得目瞪口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阿里萨,眼睛里渐渐升腾起一股熊熊的怒火!阿里萨现在身上可还穿着刚发的军装呢,上衣的口袋里,还有特批的十里亚尔的军饷!

    “叛徒!”埃米一拳重重的砸在阿里萨的脸上。“呸!”他愤怒的转身而去。

    阿里萨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可即使有了最充分的准备,此刻心里依然泛起一阵酸楚。这倒不是因为懦弱,而是迷茫!人心的迷茫是最可怕的,他能让最为勇敢的战士像个婴孩一样痛哭流涕!

    埃米勇敢而坚定,或许他还没有遇到能让他迷茫的人和事,又或许他还没有达到能够迷茫的年龄和层次,不过这个时候,他是无法理解阿里萨的心情的。

    阿里萨默默的低下头,迈开沉重的脚步又走向北方茫茫的大森林。

    一颗泪珠再次滴落在桌子上,腐朽的木桌沟壑纵横,仿佛张开无数贪婪的大嘴,马上将它吞噬的无影无踪。阿里萨医生双手撑住桌面,内心备受愧疚的折磨。

    “为什么不去南方呢?”他咬着嘴唇,低声问自己。“死在那里难道不是个美好的结局?”

    “嘿,这里有具尸体!”

    “哪儿?”

    “这里这里!快看!”

    阿里萨斜靠在树根旁,听见声音强打起精神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睛已经肿的像鹅蛋那么大了,看所有的东西都是迷迷糊糊。受伤的左腿泡在污水里,早已没了知觉。

    “上帝,他还活着!”一个模糊的高个子闯入眼帘。“嘿,他有武器!”

    “什么!”另一个人立刻拉响了枪栓,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谨慎和小心。

    “别担心,老兄”高个子摆摆手,弯下腰去看阿里萨。“自由军?”

    阿里萨躺在那里,心中只剩下一个神秘的念头还支撑着他努力的喘着气,不然的话,就等着上帝的屈尊驾临了。他身体极其的虚弱,根本无法动弹半分,也无法回话。

    “嗯,这可就难办了!”高个子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扭头对旁边喊道“卡索,你来看看!”

    “什么?”一个矮个子慢慢的挪过来,探头望向阿里萨。

    “像自由军的猴子吗?”高个子问。

    矮个子又朝阿里萨看了几眼,不确定的摇了摇头,“检查下!”他建议说。

    高个子俯下身子,蹲在阿里萨的身旁,伸手开始在他身上摸索诸如文书或者军牌之类关于身份鉴定的东西。

    “嘿,十个里亚尔!”高个子乐不可支,“瞧瞧!”他把钱币放在手上亮给矮个子看。“上帝知道要赐福他的信徒!”

    “嘿嘿……”矮个子也笑起来,不过笑完又开始苦恼了,“我说,他是猴子吗?”

    高个子站起来,无奈的耸耸肩,“没有身份证明!”

    他俩又把阿里萨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最后矮个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皮靴很旧!”他故作深沉的说“猴子最喜欢追求衣冠鲜亮了!他应该不是猴子!或许……或许是某支打散了的雇佣军?”

    高个子吹了声口哨,表示热烈的赞赏!“看在上帝的份上,扛回去,看能不能救活!卡布雷拉将军可是承诺过,招募一个士兵赏一个金元!”

    “哈哈哈,可不是!”矮个子也放肆笑起来,“你得分我一半,我发现他的!”

    “那不行!两个里亚尔!”

    “五个,克里斯平,你这个出卖良心给魔鬼的东西!少一个子都不行!”

    阿里萨医生现在想起这段传奇的获救经历,还是心有余悸。他不止一次的想要找他们问个清楚,当初是因为他们才入行不久,还存有一丝 的怜悯之心,还是因为身上的十个里亚尔打动了他们,才想要把他扛回去的呢?不过阿里萨医生自此就再没有见过他们了,或许是害怕阿里萨追究那十个里亚尔的下 落就躲了起来,或许是战死了吧!

    低矮的草棚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努力的燃烧着自己,想要带给世界以光明与希望!可它的力量又实在过于微弱,黑暗肆无忌惮的环绕着它,嘲弄着它,整个草棚都笼罩在一层焦躁的,不安的气氛中。

    阿里萨躺在厚重的木板床上,盯着眼前满面愁容的军医。他们已经对峙一个小时了。

    “你发着高烧,可却念念不忘那封信!”军医干抹了一把脸,眼神透出深深地疲惫之色,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固执的病人。

    “那封信很重要吗?”

    “那是关于什么的?”医生又一次双手撑在床沿微微俯下身子,眼睛里好奇多过质疑“是自由军的军事机密吗?”

    “你会告诉我的,是吗?”

    阿里萨一直保持着可怕沉默了,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医生失望的呼了口气,他转过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好像是要舒缓下僵硬的四肢。

    许久,他朝阿里萨深沉的看了一眼,“好吧,就这样了!”他无奈的摇摇头,开始收拾桌上的工具箱。

    阿里萨默默的看着医生略显单薄的身影,他并非不知道现在身处的险恶环境,也不怀疑这可能是求生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是他身心俱疲,实在懒得开口了。

    “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医生有些气恼的低声嘟哝“可是谁会管你们死活呢!我是医生,人们就会说,‘嘿,医生,你得救救他!’ 哈,我也这么想,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就像士兵天生就是为了打仗,为了镇压叛乱的,鬼才管你是自愿还是受迫呢!可是人家并不需要我,或许还觉得 我是个唠唠叨叨的糟老头!我确实老了,我都到了抱着小孙子享清福的年纪了,可是我还在这里唠唠叨叨,就因为我很不满意现状,很不满意他们对性命的任意糟 蹋,这是不道德的,上帝怎么说的……”

    医生抱怨的语调让阿里萨想起了父亲雷尔奥蒂斯,一个山一般雄壮的男人,可惜在凯旋之后也惹上了“唠叨病”,在一次去丛林里猎取野猪的时候,再也没有回来,传说他死在了獠牙之上!

    想到这,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阿里萨的心头。

    “医生!”阿里萨轻轻的喊了一声。

    医生猛然回头,一双精光闪烁的大眼睛瞪向他,他已经被自己的抱怨给刺激的满面通红,大汗淋漓了!

    “想干什么!”他几近呵斥的问。

    “信件是我朋友写给我的!”阿里萨盯着他的眼神真诚的说,唯恐他不信。

    医生一愣,脸上的红润渐渐消散。他眯着眼睛考虑了一会,手指微微弯曲,轻轻地用指关节敲打桌面。

    “那是关于什么的?”他小心翼翼的问,尔后又补充说“并非我要窥探你的隐私,你得证明你是个诚实的人!”

    “故乡,乌尔诺镇,就在北边!”阿里萨舒了口气,眼色迷离“已经离开两年多了,他们只是向我报平安呢!”

    医生眉头微微皱起,脑袋也地垂下去,不复刚才的怒气冲冲。他缓缓走到阿里萨的床边,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不再说话。“故乡”这两个字,蕴含了人世间最复杂的情感,读起来总是让人热泪盈眶,情不自禁。

    “该死的战争!”医生咬牙切齿的低声痛骂道“多好的年轻人都被它卷了进来,好人完了,雇佣兵也来了!该死的雇佣兵!”

    他扭头看向阿里萨满是雾气的眼睛,挥手坚定地说“你得回去!回家去,回到故乡去!”

    这是阿里萨两年多来,听到的唯一一句不是鼓动战争的话语,他心中的勇气迅速的膨胀,思乡之情越发的高涨了,仿佛他的心,正放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上炙烤一般!

    这就是天意,两个年纪相差将近三十岁的人,在这样奇特的境况里相遇,刚开始还怒目相向,现在却形同知己。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够左右了!

    感谢医生的帮助,阿里萨洗脱了奸细的嫌疑,在保守军营地修养一个星期后,他申请了伤残退役,军官们看到他现在瘸着条腿,既无法为己方作战,也无法为自由军效力后,便大方的挥手放行。他被转送到了去乌尔诺镇的马车上.一队士兵奉命护送给养给守军,顺便捎带上了他!

    不过阿里萨并不知道,三个星期后,医生被执行了枪决,罪名是“煽动叛乱”!他成了又一个“唠叨病”的受害者。

    阿里萨医生直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挥挥手似乎就把肩头的万钧重担给掀翻在地。他又感受到了那时登上马车之后的激动之情,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热烈,仿佛发生在昨日!

    “我以我的恋人为一棵凤仙花,在隐基底葡萄园中”日记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阿里萨在马车里躺了三天,当初如患上流感一样迅速袭来的炙热慢慢消退后,他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着,该如何面对曾经痛下决心所抛弃的一切,他的朋友,他的爱人,还有那些许许多多的,给予他微笑或者愤怒的力量!

    他以为,在他重新踏入小镇后,会忍不住的抚今追昔,痛哭流涕!又或者重回故地,放声而歌!

    然而,当他真的稳稳的站在那片宁静的土地上的时候,心情却是如此的平静,轻松。心海没有泛起一丝的涟漪,一切都顺其自然,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阿里萨拒绝了士兵们好意的搀扶,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过一家家熟悉而又陌生的门面,像个外来者一样仔细的打量那些细微的变化!

    科斯梅是个有名的懒汉,空长了一副强健的身躯,他家门廊的木栏已经腐朽成了黑色,就像死人的枯骨一样。

    德米安喜欢在自家的窗台前摆上一盆常春藤,现在藤条已经长疯啦!他们从盆里垂下来,就像一片倾泻的瀑布,流进墙壁的缝隙里,房子的地基中,猎狗的小窝内!恨不得将一切都包裹住,包得密不透风!

    埃米尔斯家有个小小的花园,以前种植着许许多多艳丽的花朵,借以吸引镇里那些情窦初开的美人儿!可现在花园好似被暴虐的雨季带走了一切的生气,只剩下两三株散尾葵还在垂死挣扎!

    门面里,窗户后,偶也也会有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好奇的撩起布帘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向往张望。那些都是一群单纯的孩子,还未经历人世的冷暖,对着外面的世界,还保有着极大的兴趣和希望呢!

    街面上静悄悄的,缕缕清风贴着青石板飘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低头从拐角处转出来,帽 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他的面容。他神色慌张,脚步急促。似乎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就猛然抬头,却看见阿里正萨盯着他。他大吃一惊,连忙紧了紧领口匆匆而 去!

    阿里萨倍感好奇,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装束,只有镇里那些财大气粗的有钱人才会拥有,但他们决计是不会撇下奴仆和杂役单独走到街上来的,更不会带上这样有失体面的神色!

    很突兀的,阿里萨感觉到了一阵悲凉!他现在似乎真的是个外来者了!

    阿里萨医生浑身哆嗦,用手指使劲的按住日记的一角,用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致整个指甲都泛起了惨白色!他眼色飘忽,嘴唇干裂,鼻子里喷出浑浊的气息,犹如回到了那个狂暴之夜!

    阿里萨拳头紧握,死死的盯着里奥•奥尔特加,“所以呢?”

    “你得相信我!索洛伦•梅西亚可以作证!”里奥愤怒的一挥手,用力的咆哮“这不是个什么事!”

    阿里萨心如刀割,可却冷冷的笑起来。“你就打算这么侮辱我?”

    里奥猛然一震,怒火中烧。“我再重申一次!”他指着阿里萨的鼻子吼道“我娶达芙妮,完全是迫不得已!我从来没有碰过她!”

    “哈哈哈!这真是太感谢你啦,我最亲爱的朋友,里奥•奥尔特加!”阿里萨跳起来,他眼泪忍不住的直往下淌,可嘴里却哈哈大笑。“你要将她还给我吗?啊?上帝,看看吧,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朋友吗?他要将他的妻子,达芙妮•奥尔特加太太让给我!哈哈哈”

    里奥看着如癫如狂的阿里萨,气的双眼喷火,他忍不住的拳头紧握,要冲上去狠揍他一顿!可才迈开一步,就被阿里萨逼停。

    阿里萨面色阴郁,冰冷的手枪顶在里奥的胸口。

    “离开我的房子!”阿里萨语气轻缓,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立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仿佛这里从不曾发生过任何的争执,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里奥并不低头去看那要命的武器,他盯着阿里萨赭色的眼睛,神色悲凉,从没想过他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会要他的命。

    许久,里奥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他彻底的失望了“我现在就离开!”

    他低头缓缓的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的停下来,却并不转身。“想通了再来找我吧!达芙妮……”。

    他还没有说完,阿里萨粗暴的将手枪狠狠的砸在他的背上!“滚出去”

    里奥被撞了个趔趄,喘着粗气扑在门沿边,似乎受了伤。可他依旧没有回头,伸手抹了一把嘴角,脚步踉跄的走了出去。

    看着里奥远去,屋子里又重归沉寂,阿里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阿里萨心里难受极了,沮丧和痛苦好像塞子一样塞住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有什么意义呢!”他咬牙切齿,泪流满面。“一切都没有了!”

    其实,《圣经》中就曾经以十二万分的诚恳教导众人,“纵然你又有了全世界,但最终丧失了你自己,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背井离乡,出生入死,自以为有了足够的资本来参与魔鬼的博弈,可不知这偏偏就是魔鬼的陷阱!须知魔鬼用来诱惑众生的利益,本该就是众生所有!只要众生能勇敢的迈出一步,抛弃狭隘的心胸,自然能得偿所愿!

    当初如果阿里萨能置拉莫斯先生高傲的门第观念于不顾,勇敢的守护自己的爱情,那上帝早就祝福他们了!

    阿里萨医生脸色惨白,痛苦的捂住胸口,那里有根刺在折腾着他,四十年来一直如此!他合上日记本,慢慢的挪到吊床边坐下,深呼了好几口气,症状似乎缓解了一些!

    壁炉里的火光越发的昏暗妖异了!

    阿里萨听见了许多人的呼喊声,爬起来走到窗口,就看见远处升腾起了一股黑烟,看样子是镇子的新主人把教堂点着了!

    镇子是保守党主动放弃的,自由军只派遣了十个人打着一面旗帜就完成了整个“解放”过程!他们在全镇唯一一家银行门口,发布了一份简短的公告,表明了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他们声称将会实现全体公民的自由和民主,希望能得到开明之士的支持!

    不过很可惜,虽然那位少尉的解说非常的令人振奋,可应和者寥寥。绝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和观望。

    少尉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他以极大的耐心悄悄的同某些对自由军表示好感的人周旋,最终摸清了情况!他们私下告诉他,当初保守党统 治镇子的时候,曾经以骇人听闻的手段,镇压了一批所谓的“不合作分子”,尔后又选取了一批亲保守党的乡绅来维持镇子的治安,现在这群人依旧在暗处窥伺着局 势的发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通过秘密渠道反馈给保守党!

    他们虽然没有明确的指出是哪些人,但是少尉对这些阴谋分子已经了然于胸!

    他连夜写了一份报告给大本营,三天后,大约两百名士兵开进了镇里。接下来几天,镇里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现在,他们居然把教堂点着了!——当然,谁也不敢说是他们干的!

    一队士兵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阿里萨的窗前走过,那人双手连同胳膊被绳子牢牢的捆在一起绑在背上,脑袋垂得极低,就像八十岁的老人佝偻着背!阿里萨对他走路的姿势感到很熟悉,仔细一想才猛然发觉,此人正是里奥•奥尔特加。

    “他犯了什么罪?”阿里萨焦急的高声问道“你们要把他押送到哪里?”

    那队士兵都很惊讶的转过头看他,估计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走在街上有人跟他们说话吧!

    为首的一个士兵愤怒的举起鞭子回答“这个无耻混蛋点着了神圣的教堂!”

    上帝作证,他们真是谎话连篇!阿里萨心里咒骂道,难道我不知道你们那一套吗?你们可从来不把“神圣”这两个字用在教堂上!

    “他该上法庭!”阿里萨说“法庭会审判他!”

    那士兵好像听了个笑话,饶有兴趣的接口说“是的,我们已经审判他了,以自由的名义判处他极刑!”

    阿里萨一听火冒三丈,终于按捺不住大声的抗议道。“你们这是在玷污‘自由’之名”

    那个士兵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眯起眼睛想了会,示威一样朝他敬了一礼,又呵斥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里奥努力的扭过头,勉强的朝他一笑,眼神幽邃!

    阿里萨看着队伍走向镇外的森林,身子开始止不住的哆嗦。

    “他们要处决他,快去救救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振聋发聩!阿里萨肺腑发炸,几乎就要拔腿冲出去了!

    “你是光荣的自由军士兵,他是腐朽没落的贵族!平等,或者被统治,你期待哪一种?”另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的警告他。

    阿里萨情绪激动,差点将窗沿掰断了!他转身又焦虑的在房子里走了几圈,被两个声音折腾的发疯。

    “这人是你的朋友!”

    “得了吧,趁人之危,连你的女人都抢走了,这也算朋友吗?”

    阿里萨猛然抬头,眼睛里满是血丝。

    “够了!”他抱头怒吼“他是我的朋友,你这个懦夫!”

    “哈哈哈,是吗?”那个声音嘲笑道“阿里萨,你真的把他当朋友吗?他可是贵族,你是个印第安野种!知道吗,他才有资格享有达芙妮,而你,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回味从前,默默的流泪!”

    阿里萨额头冒起滚滚的汗珠,他眼睛血红,四下张望,试图找到那个潜藏在暗处的混蛋,可却一无所获。

    “嘭”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了,达芙妮•拉莫斯小姐神色慌张的冲进来,美丽动人的脸上挂着楚楚可怜的泪珠!时隔三年,不想会在此情此景下再见

    “求求你!她满脸的惊恐,拉着阿里萨的衣袖手足无措的哭泣道“救救他!”

    阿里萨恢复了神智,可经过刚才的争论,他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他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

    “求求你!”达芙妮满脸泪珠的跪下来哀求他,“父亲已经为他的错误受到了惩罚,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求求你!”

    阿里萨脑子里有个东西“轰”的一声爆炸了,顿时天旋地转。

    这一刻,阿里萨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羞愧的想要与整个镇子同归于尽!

    “我去救他!”阿里萨来不及扶起达芙妮,飞快的跑出去。

    阿里萨医生叹了口气,他实在是太老了,时间带走了他的一切,家人,朋友,精力!每一次沉重的回忆,都像是用一把钝刀在慢慢的削去心头的血肉!不过这样的回忆,这样的痛苦,也不会有太多次了!

    阿里萨医生躺在吊床里,眼角渗出的泪水顺着皱纹慢慢的往下淌。壁炉里最后一丝火光照耀在他的身躯上,他像一个婴孩一般蜷缩着,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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