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童年

在墨脱行走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仓央嘉措的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在这莽莽的丛林中，在那飘渺的迷雾中，还是在那呼啸的飞瀑中，或者，竟然是在那枯燥的寺院中？
　　关于他的童年，一般有两种说法。
　　有人说，仓央嘉措是在民间长大，在野草和大山中领悟佛之妙语，爱之神秘，所以从小风流倜傥，放荡不羁，能爱人所不爱，为人所不为。
　　也有人说，仓央嘉措其实从小就被秘密安置在了一个寺院中，在几个精通佛法的大师座下学习佛经。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书中记载，仓央嘉措自小便非常的英俊和灵动。
　　对于这个小和尚，《大方广庄严经》上，是这样描述的他的相貌：
　　“这位成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备的大勇者，他有三十二种吉相：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逼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
　　及长成，他带上长长的打结的长发，耳朵上带着沉甸甸的耳环，身穿华丽的华服，且歌且舞，纵情酒色，更是拉萨城中第一英俊少年。
　　这先不表，且说仓央嘉措在寺院中学习佛法，一转眼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的仓央嘉措，已经长成了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了。
　　在这沉闷又神秘的大山深处，又是这样一个俊俏伶俐的小和尚，有时作诗，有时念经，便是在那佛法庄严的寺院中，想必也会有多情的狐媚娘去偷看他吧。
　　如是这般，想必也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那是一个碧空如洗的日子，天正蓝，云正淡，人心也仿佛云一般轻柔。
　　这正是一个恋爱的好天气。
　　在这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小和尚终于醒了，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终于合上厚厚的书本，这样好的天气，他也要去外面走一走。
　　这时候的小和尚，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他，已经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体态均匀的美貌少年。在学习的间隙，他偶尔也走出去，在寺院外散步。
　　巴桑寺在山南错那，属门巴族聚集地，该地抑制黄教，盛崇红教，且生殖崇拜盛行，男女相爱，情歌回唱，僧人可以和情投意合的女子通婚。
　　在这里，寺院外经常回荡了一些缠绵的情歌，这些情歌，常常打断仓央嘉措对于佛经的冥想，渐渐的，他也体会出来了这些情歌背后的含义。
　　巴桑寺的极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山，那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树，神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幡和祭品，此树高耸入云，经常有云雾缭绕，仿佛仙界。也有转山的人，从世界各地，千里迢迢在山路上叩拜着。
　　仓央嘉措也经常从寺院的窗口，看着那遥远的神山，但是脑子中却总是闪现着一些情歌中的东西，往往让他入神。
　　这一天，仓央嘉措走出寺院，一边在树林中散步，一边回想着佛经的一些典故。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了一个银铃般的笑声。
　　仓央嘉措回过头去，却看见前面站着一个红衣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仓央嘉措脸红了，他虽然已经长成了一个小伙子，但是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低着头，斜着身子要从路边走过去。
　　“嘿，小喇嘛！”那个姑娘叫住他。
　　 仓央嘉措站住了，满脸拘谨地看着她，羞怯又好奇。
　　 “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又不能吃了你！”姑娘呵呵笑了，笑得简直要弯下腰。
　　 仓央嘉措也腼腆地笑了，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
　　 两个人并排在树林中走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你是在那边寺里做喇嘛吗？”
　　 “是的。”
　　 “做喇嘛要念经吗？”
　　 “要念的。”
　　 “念经有什么好，我们去竹林里玩吧！”
　　 “可是师傅一会就会发现我不在的。”
　　 “那怕什么，他现在又不在这里。”
　　 仓央嘉措还在犹豫，那姑娘一把拉起他的手，一下子就钻进茂密的竹林中。
　　 竹林中有青石，有溪水，有松鸡，有树蛙，有蘑菇，有蛇。
　　这一切，让一直沉浸在经书中的仓央嘉措感觉好奇而神秘。
　　那个女孩带他捉了树蛙，捕了松鸡，采了蘑菇，趟了溪水，两人赤了双脚，躺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仰望着蓝得让人忧郁的天空。
　　 许久，女孩低低叫了一声：“仓央嘉措？”
　　 “嗯。”他答应了一声。
　　 “以后你会一直在寺里做喇嘛吗？”
　　 “嗯。”
　　 “那你以后会想我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想还是不想？”小女孩坐起来看着他。
　　 “……想。”仓央嘉措低声说，他的脸红红的。
　　 女孩笑了，她站了起来，踮起脚尖，使劲在仓央嘉措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仓央嘉措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尴尬地站在那里。
　　 远远的，只听见小女孩喊了一句：“请一定要记住我，我的名字叫玛吉阿米。”
　　 仓央嘉措一路走着，一边痴痴地想着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女孩。他现在已经懂了很多了，知道山南一般信仰的是红教，红教是允许僧人通婚的。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娶这个叫玛吉阿米的女孩子做老婆。
　　 回到寺中，却发现寺中站了一群人，正在那里等着他。旁边，有一架气派的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些陌生的僧人。
　　这些喇嘛神情严肃，全不像教自己经义的喇嘛和蔼，但是对自己却又很恭敬。
　　这时候，一直教授仓央嘉措佛法的喇嘛告诉他，仓央嘉措在巴桑寺的修行已经结束，下面就要起程去浪卡子，在那里，有两个西藏最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等着他。
　　两个西藏最了不起的人？
　　仓央嘉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啪”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开动了。
　　仓央嘉措最后看了一眼家乡，家乡的山水，家乡的竹林，竹林中那银子一般的笑声。
　　这些都让他留恋不已，但是在此刻，他的心里却满满装的全是那个一身红衣的姑娘，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姑娘。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的，自己以后一定要再回到家乡，来找这个姑娘。
　　这是一个孩子遥远的梦想，很简单，很单纯，也很美。
　　可惜，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他也没能实现。
　　从他十四岁离家，一直到他二十四岁死于青海湖，始终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一次。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家乡，也只有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的爱情，应该这样开始，也应该这样结束。干净，简单。没有什么许诺和缠绵，也没有什么分别和伤悲。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我默默走过巴桑寺，对于这一个禁锢了仓央嘉措童年的地方，我没有丝毫留恋。我只能想着，在这样一个地方，仓央嘉措白天修行着佛法，晚上却加倍思念着自己的爱人。
　　也许，在巴桑寺的窗口，还能看到仓央嘉措那一个清澈的眼神，向着远处望去，远处，再远处，可有那样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
　　苯日神山依旧高原而庄严，神树上绑了一条条的风马旗在风中猎猎的响，在那一条一条的风马上，又寄托了谁的思念？在风中，那个孤独的灵魂又在吟唱起远古的歌谣，你可曾听见？
　　我默默走过这里，碧蓝的天空中，一个孤独的灵魂在风中哭泣。
　　 是谁又唱起那首忧伤的歌谣：
　　
　　 “布达拉宫顶上，
　　 升起金色太阳。
　　 那不是金色太阳，
　　 是仓央嘉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