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事中的领导者》 李翔 经济观察网
按：还是那句话，向业界致敬。
（ “到河对岸是我们的目标，这是绝想都能看清的事情。难的是如何搭桥，如何造船，或者学会游泳。在根本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除了泛起一阵泡沫和带来滑稽的悲壮之外，什么结果也没有。联想不要这个，联想要做能成事的英雄。”柳传志说。）
在1998年退役之后的两年多，迈克尔·乔丹突然开始躁动不安，他不相信自己不能再继续统治球场。尽管当他放出自己想要复出打球的消息之后，不少人反对他的这个决定。反对者的理由是，作为人的迈克尔·乔丹会毁掉作为神的迈克尔·乔丹。乔丹是从来不会输的，可是一个38岁的迈克尔·乔丹是否还是那些年轻气盛、身体条件绝佳的球员们的对手？他的上一次谢幕称得上是完美，那个镜头直到今天还在NBA的宣传片中被不断重放：总决赛的第六场，他用一个交叉运球的假动作，晃倒了犹他爵士队防守他的小前锋布莱恩·拉塞尔，然后在距离篮框18英尺外跳起投篮，球进。芝加哥公牛队以4：2的成绩在总决赛中胜出，迈克尔·乔丹帮助公牛队在八年之中实现了两个三连冠。
但是正如《华盛顿邮报》的迈克尔·莱希所说，“米开朗其罗37岁时无人会夺去其画笔,也没有人会为海明威38岁时的退休而庆贺”。那么，为什么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篮球运动员迈克尔·乔丹就不能像在其他领域的最杰出者一样，延长自己的辉煌岁月呢？
球场的诱惑简直难以拒绝。更加让他难以抗拒回归念头的是，他真的难以再找到一件事情，可以做得和打篮球一样好。终于，2001年的10月1日，他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发布会上他穿着红白相间、绣着“乔丹”字样的运动衫，笑容可掬地宣布自己回归。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凡人，他深思熟虑、小心谨慎、决心满满，有些顽皮但十分好战，最后他显得不太确定，大声说可能会失败：‘如果我输了……’”这种做法“不顾后果，不计未来”，迈克尔·莱希写道。
半导体教父的回归
如今，这种场景在商业世界比比皆是。不止一位已经功成名就、归隐林泉的商业巨头宣布自己将重新披挂上阵，来帮助公司度过目前的艰难时世；而那些曾经不止一次宣布将要放下公司业务，开始自己个人生活的商业领导者们，也开始恋栈难舍——如果查尔斯·狄更斯目睹了在深圳关外或者广州东莞苦苦寻觅工作的工人，看到一个个商业世界不可一世的枭雄们在当今时世显得心事重重，他或许会重新写出一部《艰难时世》。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迈克尔·乔丹，如果不如迈克尔·乔丹那么伟大，他们的言行举止至少也能够影响自己所在的行业。他们选择归来或者继续留下，不是像迈克尔·乔丹那样纯粹出于个人的好胜心，以及对于所热爱之事的难以割舍，而更多的是迫于公司并不美妙的前景。
2009年的6月11日，商业世界的最大新闻是，全球最大的芯片代工厂商台湾积体电路制造公司（简称台积电）召开董事会，宣布公司重大人事变动：78岁的公司董事长张忠谋开始重新兼任公司CEO；原公司CEO蔡力行卸职出任新事业组织总经理，并且直接对张忠谋负责。
张忠谋不再担任台积电CEO已经四年。2005年时，张忠谋将CEO职务交给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蔡力行，这一交接颇为台湾商业界称道。而张忠谋培养接班人的能力也一直被人赞赏。在台湾，台积电的高层流动性是高科技公司中最低的，张忠谋本人也喜欢称自己为“教练”，他还曾经自夸说，在台积电内部，除了接班的蔡力行之外，“台积电起码有五十个全才 （领导者）”。张忠谋对蔡力行更是盛赞不已，称他“能力与经验十分优秀，是台积电公司下一任总执行长的不二人选”。
如今，张忠谋不再仅仅扮演台积电的精神领袖角色，而是重新回到这家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的一线战场。而且，“我的任期没有时间表”，张忠谋说，“我这次再度肩负起台积电公司总执行长的职务，完全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台湾《天下》杂志将张忠谋的复出称为“张忠谋的第三春”。“第三春”的提法源自于张忠谋本人的一个说法。2001年，张忠谋在北京说，自己的一生有两个巅峰，第一个是在德州仪器达到，第二个在台积电达到，他说，自己还可以有第三个春天。
张忠谋的一生颇为传奇。1931年出生于浙江宁波的他，年少时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12岁的时候，因为日军对中国的侵略，他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穿越两国军队漫长的战线抵达战时陪都重庆。1949年他又跟随双亲迁居美国。命运的拨弄改变了张忠谋的人生轨道。在美国，一个年轻人能够接触到科技和经济跳跃的脉搏。他在1958年加入德州仪器，先是作为技术专家，随后成为职业经理人。后来有一次，在台湾媒体组织的张忠谋和杰克·韦尔奇的对话中，张忠谋曾经将自己和杰克·韦尔奇相比说：“杰克和我皆从企业基层做起，他1960年进入GE，于1981年成为CEO，在位二十年半，于2001年退休。我也几乎有一样的经历，直到最后一步有所不同。杰克成功接任CEO，我却没能如愿当上德仪CEO。从那时开始，我们的生涯就大为不同，我来到台湾，成立台积电，但这却非我在德仪时的雄心壮志。”
1985年，54岁的张忠谋回到台湾，开始了他的 “第二春”——至于“第一春”，他说自己在德州仪器时就已经“独登高楼，望尽天涯路”。他先是担任台湾工业研究院院长一职，两年之后，张忠谋创立了台积电——这家日后台湾市值最高的公司。在台积电，他开启了集成电路代工模式。哈佛商学院的迈克尔·波特在1998年时说：“张忠谋一手创造了两个全新的半导体产业，无自有品牌的半导体制造工业和无制造芯片业务的半导体设计行业。”他不但创造了自己的行业，也创造了自己客户的行业。在张忠谋和台积电之前，所有的芯片供应商都是自己设计集成电路，同时自己生产集成电路。但是张忠谋却认为，今后半导体产业的发展方向，是集成电路设计和制造分开，而品牌又同设计和制造分开。张忠谋的成功也造就了这个行业的繁荣，很多富有创业精神的技术天才们发现，自己创业的成本被降低了很多。因为他们只需要做设计，然后交由台积电制造即可。这就省去了建立工厂、自己制造同时控制产品质量的庞大成本。他是半导体芯片制造行业的迈克尔·乔丹。《财富》杂志称他是亚洲最有影响力的商业领袖之一，《商业周刊》将他列入全球最佳经理人行列。
是什么促使已经解甲四年多的张忠谋重披战袍？半导体市场受全球经济不景气影响的衰退可能是原因之一。“全球半导体要到2012年才能够回到2008年的水准，2500亿美元的市场规模。今年会掉满多，掉20％，掉到2000亿美元的市场规模。”张忠谋在复出后接受采访时说。
张忠谋自己的解释是，他需要蔡力行来担纲台积电的新事业太阳能和LED。“人事变动的主要原因，发展新事业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们就是要找公司最好的经理人。有记者说，那他可以兼新事业。兼？他可以花多少时间在那上面？他现在是全心全意来做这个新事业。”至于为什么需要自己重新出山，而不是重新再找一个新的领导者，张忠谋的回答是：“若是换个人做，我认为至少会有半年到一年不稳定的时期，台积电承担不起。”张忠谋和蔡力行的分工被重新确认为：蔡力行主要负责新事业，而张本人则专注在台积电本身的成长上。
“假如是我的话，还是四十、五十岁的话，我宁愿重新从零开始，而不要去撑一个很成熟的事业，虽然两个都很辛苦。可惜我不再年轻了。”张忠谋说。
不景气下的领导者
并不需要太好的记忆力，我们就能回想起四个多月之前，另一位商业领袖的复出。柳传志归来的新闻占据着那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商业报纸、杂志和门户网站的显著位置。65岁的柳传志在大陆商业世界的地位，和78岁的张忠谋在台湾商业世界相当。
2004年联想并购IBM个人电脑业务之后，柳传志辞去了联想集团(2.86,-0.05,-1.72%)董事长的职务，仅仅担任联想集团的非执行董事。此后的柳传志一度以投资家的形象出现在媒体上。在2008年的下半年，坊间甚至流传出柳传志即将退休的消息。可是半年多之后，形势忽而急转直下。2009年2月5日，联想集团公布自己的2008至2009财年第三季度业绩，公司净亏损9700万美元。柳传志为联想集团挑选的接班人杨元庆对媒体解释说：“在过去一个季度，联想集团和全球其他企业一样，深受全球经济形势动荡的影响。”
在这个坏消息被发布的同时，联想集团董事会同时宣布自己将调整公司管理层，“以加强公司实现长期全球战略的能力”。调整的结果是：联想集团创始人兼董事柳传志重新出任公司董事长；现任董事长杨元庆改任公司首席执行官；此前的CEO阿梅里奥则三年合同到期离职。
随后联想集团为大陆媒体做了周密的采访安排。在采访之中，65岁的柳传志言词激昂。在接受新浪网的访谈中，柳传志声称：“我作为联想的创始人，应该讲联想就是我的命，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我的时候我出来，应该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情。”
张忠谋并没有表示自己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而重新出山，柳传志却毫不避讳这一原因：“近一年突然发生了很意外的情况，那就是国际的经济危机。经济危机恰恰对联想的打击非常大。”
在另一次访问中，柳传志坚持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件事只能成功，没有失败之说。我从来没有在失败的时候离开过联想，我只可能在成功、做得好的时候退出来”；“这种场面，所谓惊涛骇浪我见过多次了，这次应该讲亏损的绝对值是最大的，但是相对值不是最大。曾经有一年，1996年，现金流都快断了。我对付这种情况心里更有底，更踏实一点，对于员工、对于董事、对于投资人，大家都会觉得心里踏实。”
“柳先生往那里一坐，他就是一个中国成功的象征，所有人都会心服口服。”中国宽带产业基金会的董事长，同时也是联想集团独立董事的田溯宁在联想宣布人事调整之后评论说。
作为中国商业世界的教父级人物，柳传志的再次出征，就和迈克尔·乔丹的重回球场一样，也被认为是蕴含着巨大的风险在其中。正如只有作为人的迈克尔·乔丹自己才能毁掉作为神的迈克尔.乔丹，也只有柳传志才能将柳传志“祛魅”——将一个传奇般的商业领袖拉下神坛，把一个似乎从未犯过重大错误的领导者再次推向命运的拷问台上。对一个从未失败过的将军，他最大的挑战就是他仍然还在征战。
“如果企业要办好一定要我出来，我也没有觉得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人家说在临危的时候做不好会怎么样，我不会这么考虑。在我来说，做不好我会接着做，永远不会说做坏了撒手，离开联想，一定是往上走没有问题的时候我会退出……不可能有失败的问题。”柳传志对《中国企业家》杂志说，当然，“除非国际环境坏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不会像迈克尔·乔丹那样有片刻犹豫：“如果我输了……”
同张忠谋和柳传志不同，郭台铭所能做的是延迟他的退休时间。59岁的郭台铭是全球最大的代工公司鸿海的创始人和董事长。他在台湾商界号称“成吉思汗”，行事作风彪悍，率领团队攻城略地，让鸿海名列世界500强，自己也数度成为台湾首富。他曾经因为一篇报道将大陆两名记者告上法庭，并且提出天价索赔；也曾经当庭责问被他告以诽谤罪的台湾记者：“你说我追我太太是烂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家看我像烂蛤蟆吗？我怎么也是一个大公司的董事长。”话音一落，满堂哄笑。
2002年接受采访时，在回答他面临怎样的挑战时，郭台铭说：“六年后我要退休，我订的目标自己要做到。这就是我的挑战。很多人都不相信我六年后要退休，大家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最早是在2001年，郭台铭就为自己订下了2008年退休的目标。2007年时，郭台铭再次对媒体大谈自己退休之后的计划。2008年年初，他再次表示，自己将履行诺言，逐渐退出鸿海的日常运作，而将主要精力放在战略制定上。然而，不到半年之后，郭台铭就在给内部员工的信中，宣布由于经济危机的影响，自己会延迟退休，以和公司员工共度艰难时世，并且“给员工以信心”。2009年4月16日的股东会上，郭台铭又一次大声宣布，只有鸿海股价回归，他才会考虑退休——同一年前相比，鸿海的股价已经从200台币一度跌到了54台币。“我保证一定尽全力，我现在每天工作大概16个小时，没有礼拜六、礼拜天，最多是礼拜天打场球，可是还是一面打球一面开会。很多干部也响应我的号召，都不拿薪水……我也一定承诺，短时间不谈退休了，若是股价没有回来，我就不退休！”郭台铭在股东会上说。
就在宣布股价不回升就不会考虑退休的同时，郭台铭以自己一贯的强硬作风炮轰手机代工行业的竞争对手——大陆公司比亚迪(32.3,1.60,5.21%)。在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举行股东大会时，郭台铭“三问巴菲特”：为何投资一家涉嫌窃取商业机密的公司？敢不敢开比亚迪自夸的双模电动车上下班？以及，“丰田、本田、福特、通用等国际大车厂投资油电混合车领域很久以后，才开始赚钱，巴菲特是用何种专业知识判断比亚迪的潜力？”
在另外一次内部讲话中，郭台铭又一次愤懑而言：“日本有一家全世界技术最强、管理最好的汽车公司 （美国三大汽车公司都要甘拜下风），几十年来都在赚钱，去年也出现历史上的首度亏损。中国大陆许多汽车公司都宣称赚钱，我绝对不相信，他们大部分是在炒股票。”
郭台铭在艰难时世中的郁郁心情由此可见。
其实早在2007年时，商业世界就已经发生了两次颇为震撼的创始人回归事件。2007年1月31日，戴尔公司的董事会炒掉了已经担任三年公司CEO的凯文·罗林斯，董事会主席和公司创始人迈克·戴尔重新担任CEO；2007年6月19日，雅虎宣布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杨致远取代已经担任六年CEO的特里·塞梅尔，成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在罗林斯任职期间，戴尔将全球最大个人计算机生产商的王冠让给了惠普；而杨致远重新披挂上阵的时候，雅虎已经在包括谷歌在内的互联网新巨头的挑战下呈现疲态。
回归之后
“人们往往因为困扰于混乱时局而对领导者产生浪漫化、传奇化的认识，进而又会出现极端化的看法，不是认为领导人表现极佳，就是认为其差到不可救药。”约瑟夫·奈说，“危机会导致人们精神上的痛苦，促使他们求助于领袖，把魅力赋予领袖人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之前，丘吉尔尚且只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议员，可是危机让他成为20世纪最为人称道的领导者之一；经济危机和战争也让富兰克林·罗斯福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美国总统之一。
可是值得警惕的是，时局的变迁在某些情况下已经超出了领袖人物的把握。戈尔巴乔夫会哀叹说人民抛弃了自己的领导人；丘吉尔在战后没能继续当选首相；戴高乐1953年退出政坛过上隐居生活，然后在1958年重新出山，他暂时赢得了胜利，却在1969年被迫宣布停止行使总统职权——法国已经不一样了，可是戴高乐将军仍然没有变化；拿破仑从流亡之地到欧洲大陆的进军后来被证明不堪一击……
回到迈克尔·乔丹，伟大的篮球之神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首次无缘全明星首发阵容，这是他入选以来，球迷们第一次没有选他作为首发。而在当晚的比赛中，乔丹的前七次投篮出手一个未中，另有一次扣篮未果。一晚上收获的是糟糕的27投9中。与此同时，乔丹的奇才队在那个赛季悲惨地沦为联盟的底部球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回归都有一个不太美妙的结局。邓小平晚年的南巡就让这位已经退休的老人重新校准了一个大国前行的方向。史蒂夫·乔布斯重新回到苹果公司之后，让一家已经岌岌可危的个人电脑公司摇身变成全世界最时髦的电子消费品公司。
现在来评价张忠谋的重披战甲、柳传志的再度归来，或者郭台铭的一再推迟退休似乎都还为时过早，甚至更早一些的迈克·戴尔选择回归的价值也有待更长远时间的考验；至于杨致远，已经在前不久黯然离场，对他复出后一年多的工作，几乎无人给予赞扬。
每家公司都面临着各自不同的挑战，相同的都是公司业绩受到了经济不景气的巨大冲击。每一位重新站出来的商业领导者内心都清楚自己经不起一败，因为只需一败就能葬送此前已经获得的传奇声名——为了博得这种声名和公司的成功，张忠谋56岁时创立台积电，和曹兴诚、张汝京等上演商业世界的芯片恩仇，并且自称自己在做台积电执行官时每晚都睡不好觉；柳传志付出的是无数次的提心吊胆和身体健康——他在处理完一次公司的巨大挑战之后，身染美尼尔综合症；郭台铭则是每天16个小时的疯狂工作，以及“酷吏”的名声——据说他会问下属，你的尿黄不黄，如果不黄，就是没有努力工作。
他们不惜再度一战，尽管正如迈克尔·乔丹说“如果我输了……”，省略号中包含着无尽含义，可是领导者的职责也正在此：他们应该勇于率领公司走出危局，给人信心，提前预知危机的来临，但又能在危机中大声抚慰说马上即可抵达希望；如果成功，他们可以享受到高于常人的荣耀，如果结局相反，他们也应该甘于领养失败这个孤儿。就好像迈克尔·乔丹在比分胶着的比赛临近终结时，他应该选择做出抉择，是跳起投篮还是分球给人，而抉择的所有后果都由他来承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