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悲剧——拉斯·冯·特里尔《黑暗中的舞者》（转）

读到一些评论文章，关于《黑暗中的舞者》的，海内域外都有，起初也没甚措意，后来自己看过影片，觉得那些是“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这也不算什么感慨，目下端坐窗前摇笔杆的也多，自己的雕窗窄得跟门缝似的，连带着把窗外的人也看扁了，本是自然的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未必想看你，没准儿你糟蹋了别人的梦。
         1999年11月号的《电影手册》上专门有一组文章介绍当时正在拍摄的《黑暗中的舞者》，在巴黎的时候买了这期杂志，一直没有翻看，这回细读，看到stig bjorkman的文章题目叫《当拉斯·冯·特里尔拍起了音乐悲剧》（quand lars von trier tourne une tragédie musicale），觉得他一下子把影片的意图点明了。
         “音乐悲剧”当然是相对“音乐喜剧”而言。平时我们随口说这个音乐剧那个音乐剧，习焉不察，其实音乐剧在英文里是叫musical comedy，也就是“音乐喜剧”。一喜一悲，正是关键所在。《音乐之声》也好，《雨中曲》也好，我们熟悉的音乐片泰半都是喜剧性质，欢乐洋溢，一路冲决到底。就算《歌剧魅影》、《西贡小姐》这样带着明显哀伤情调的音乐剧，实际上还是"哀而不伤"，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深切伤悼的东西，蜂拥而来的观光客也不想愀然离座，败了兴致。音乐片、音乐剧，作为一个类型，首先就意味着它得谨守一套规矩、遵循一定程序、拿捏一种品味，懂得了游戏规则，游戏才玩得下去。偏偏拉斯·冯·特里尔不安分，想玩游戏又不守规矩，结果玩得枪走了火，吊死了人，粉泪暗弹的消遣美学被号啕大哭的残酷祭典彻底摧毁。
         导演对形式的敏感随处可见，虽然这种敏感总是体现为对形式的讽刺。当塞尔玛走在107步通向绞架的路上，她的歌声断续报出数字，这使人想起《音乐之声》中有名的音符歌，一样的一二三四，不一样的，那边是一只小母鹿和金色的阳光，这边是木然的狱卒和森森的吊索。最后，塞尔玛死刑执行完毕，银幕上打出的一行字说得很明白：以前，主角是不能在最后一幕死去的，那意味着在一部音乐片这两个钟头的时空宇宙里面，正义无法伸张，水平发生倾侧。可我们偏偏反着来，大家同情的人死了，大家认可的秩序乱了，大家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如此的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你可以认为这是狼心狗肺不经大脑的忤逆犯上，是鞑靼人带不走就烧毁的野蛮行径，但也许就在这“摧毁”之中，拉斯·冯·特里尔扩大了音乐片的涵义。撕破面皮以后，面容仍旧是面容，哪怕是可怖的面容。
         据bjorkman介绍，《黑暗中的舞者》其意念来自导演小时侯读到的一本图画书中的故事，讲的是一位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穿越森林，经历重重劫难，最终走出来的时候，本来携带的东西都分给了途中遇到的人，连身上的衣服都不剩了，真正的一无所有。临了，她却说：“尽管如此，我还是好好地出来了。”我猜，让拉斯·冯·特里尔难忘的，也许正是这种谦抑之情。塞尔玛离开工厂，视力几乎尽失，沿着铁道摸索回家，那时她唱歌，她唱她已经都看见过了，世间的美好她已经都看见过了。那美好注定要凋残，但那凋残已与她无关，因为她已经都看见过了；黑暗也不成问题，因为黑暗是必然的，况且黑暗还总是让美好的更形美好。从谦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感激，是不仅对幸福感激，对考验、对磨难、对痛苦也一样感激。这感激已非我们凡人所能企及。
         拉斯·冯·特里尔在新的音乐片形式里注入了一种旧的精神，说新，因为那是以前所没有的，说旧，因为那是现今所罕见的。我注意到欧洲的论者往往推崇此片，美国的评家对它就苛刻多了。我觉得像塞尔玛的东欧身份、美国的司法制度这类东西，容或有些小疵，无非是小节，值不当大做文章。至于美国人认定影片一味赚人泪水，我看那是自己的泪腺把守过严了。拉斯·冯·特里尔也许有一个意愿，那就是去探测一下泪水的限度。有的眼睛是自来水龙头，水费不高，想拧就拧。有的眼睛就直如枯井，自动自觉蒸发曝晒，恨不能早日见底而后快。如果将外在的时代、背景抽离，《黑暗中的舞者》其实有着古典悲剧的内核。意志与命运之争，永远令人惨伤，对那些自诩为局外人、愤世者的，我只有引用《尤里乌斯·恺撒》中的那句话：“假如你还有泪水，流吧。”（if you have tears, prepare to shed them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