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公园绿化带旁。他低垂着头翻看一本小说,鸭舌帽低低的盖住大半张脸。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听Jay,漫不经心路过。
她手里也有一本小说。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走过去,她坐在他旁边,长椅的另一端。
整整一个小时,他们专心致志地看书,谁也没有抬眼。
渐渐天黑了,他看一眼表起身急匆匆地向回赶,书却滑落在地。
她捡起扫一眼,和她手中的书一模一样。
“你看安妮?”她问,淡淡的语气。
“嗯。”接过书,他想走,却被叫住。
“喂。”
“有事么?
“没事。”她将书放进包里。“我也看安妮。”
“哦。”他还是那么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远了。
她面无表情,将《一路向北》声音调最大,向反方向走去。
后来再次遇见,是在学校组织的假期补课班上。她背着包被父母押着去补数学,竟然又看到他。
他们只对视了半秒便若如无其事地各司其职了。他是补习班中成绩最好的一个,老师遇到难题便叫他解题做示范,她却出神地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大厦上发生平面镜反射,刺得她眼睛眯成一条线。
参加补课到第三周,下了课她一如既往地飞快收拾起书包戴上耳机,抬头时迎上他帽檐下的面容。他低低地说:“老师说你还有潜力,要我帮帮你。”
“恩,”她手却也不停:“不劳他老人家费心。”
“那我走了。”他说,却不真的走,摸出一张纸片,刷刷几笔:“是我的手机号,有事……恩。”他声音还是很低,最后几个字成了呓语。
然后两人再次分道扬镳,还是无声无息的,像是阳光的温柔。
这是第几次相遇?故事却还未开始。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不打我电话?
她说,我不喜欢讲话,以前从不打给别人的。
他笑了,他是不常笑的,而她却似根本不会笑。他说,噢,原来你都是等别人打来,好节约。
她淡淡的看他一眼,却比白眼更使他局促。他忙想道歉,却听她遥远的声音:“以前,我都不用电话。”
骗人。他笑笑的想,他们互通短信已三周,这种谎话不免太过低级。想到她居然也会玩这种调皮的把戏,不禁乐出声来。
她沉默得像是操场的老槐树。
他不免反省,自己实在笑得太多。
气氛冰冷下来,好在两人都是寂寞惯了的,不会觉得不自在。她的睫毛在地上投下闪避的晃动的影子。
她没告诉他,她的手机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号码。
那只手机是三周前刚上市的新款。
初三的第一次模拟考,她排年组第133名,他是第12 名。
却正是在这挽弓搭箭的紧张时期,他们的交往频繁起来,周末常常默契地抱几本安妮去初识的公园,寻一块僻静天地静静读书。白天很少言语,不过到了晚上,还是互相发些短信,说些白天没来得及说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睡了吗?
没。
今天过得好吗?
还好。
我请你喝奶茶吧,敢不敢逃课出来?
那边没了声音。她无聊地关机笑笑,新时代的优等生,过格的事无论如何不会做的。
但她还是逃课去了公园。很熟练。买了两杯奶茶,她坐在桥边,眼神迷茫。
身后却飘来他低低的气喘吁吁的声音:“那个……啊”
她猛地回头,他站在太阳下面汗如雨下,惹得她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很淡,没有声音,却感染了四周的水陆草木之花。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取代了惯常的冷漠,然而这也是最后一次,或者说最后一天,只是此刻他们都没有想那么远。
于是他也笑起来,看着她拍拍衣服站起来,袖口挽得高高的,下意识的跟着mp3哼《晴天》,递给他一杯咖啡奶茶。那是无意间泄漏的青春。
然而当光线射入眼眸,她还是皱了下眉,拉着他躲进河边一片密密匝匝的树荫,顺手夺下他的帽子扣在头上。
习性总是不好改变,就像黑猫的世界注定是黑夜。上天早已敲定,却偏偏安排巧合和惊喜。
她给他吃一种叫做“秀逗”的糖,初含时巨酸异常,三十秒过后却是甜到透明。然而他根本挺不了那么长时间,极是不喜欢这另类的糖果,含不到三秒钟就吐出来:“这什么啊。”
“先酸而后甜那。”
“没意思。”
“算了。”她摇摇头,一口含进三颗。酸味蔓延进每一丝味蕾,表情渐渐凝重……然而不过是三十秒,只要熬过三十秒,就是铺天盖地的甜。她会心的笑了。
“下次不要买这个味道的奶茶。”他像个小孩子般的:“很苦。”
“那你喜欢什么味的?”
“香芋的……或者——草莓。”
“那么甜的东西啊,天真。”她有些不屑的拨弄一下头发。
“您喜欢自讨苦吃,我可不敢苟同。”
“shut up!”
他闭上了嘴摇摇头,可她的表情是含着笑的。
那个下午说了很多话,内容是天马行空不知所云的,因此谁都不大记得了。她的印象中只剩下他取代一贯中规中矩的散漫。他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脱离既定的航线。
而他的脑海中却装满了她淡然的笑,清朗的声音,那些她从不示人的东西。
暮色近黄昏,她的话明显少了,望着河水一起一伏着二人的倒影,漫不经心地应和他的话。太阳淹在水里一半时,她说,
“我们是不是就只剩这几个月了。中考之后,谁都不是谁了。”声音很轻,怕他听见,更多的是怕自己听见,犹如《背影》中的欲盖弥彰。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很熟练地将唐诗信手拈来。
“你不要拽这些词了好不好。”语气很是不快。
“没什么的啊,”他很不以为意的样子,拍拍她头上扣的小帽子:“只要你的手机不欠费,就是隔着地球,也能抓我来喝奶茶的。”
“何况也隔不了那么远。”他又咕哝着补充了一句。
“是吗。”她又笑了:“下次该你请客了,说好了啊。”
“no problem.”又是一句很拽的话。
回来的路上,夕阳正浓。乌鸦声声刺耳号角,使敏感的她很不舒服。
“你出来一天,老师不会说什么啊。”她用“你”,而不是“我们”。
“说什么?为什么啊。无所谓啦。”
是吗,她轻轻地想,他的成绩是最好的保护色,就是这样。
树叶蹑手蹑脚的响着,幽静的小路,两人恢复了无话。她的耳机传来jay的《简单爱》,轻扬舒服的歌,衬托着旁边这个腼腆的男孩,令她产生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分开时,他又去拍她的头,那上面遮着一顶宽敞的鸭舌帽。
“对了,帽子还你。”她说着,却不动,一点点的任性。
他也没有去摘:“下一次,我再请你出来,一手交茶,一手交帽。”原来他经济学也不错。
她微微牵动嘴角,不经意地将帽檐压低,然后用比帽檐还低的声音说,再见。
恩。
他穿梭过小树密集的林子很快消失在单薄的风里。
此刻的Mp3里正放着杰伦和费玉清合唱的《千里之外》。心脏竟突地一跳,因他离开的样子,多么像义无反顾地,往千里之外而去。
不过……呵呵,他还背着奶茶的债,她的头上是带着他的味道的帽子,一部新款手机里,还是那么个永远的,唯一的电话号码。
怎么会忘了,永远没有绝对的永远,尽管这话是多矛盾,却不可颠覆。
第二天班主任挟着冷冷的笑,一个毫无感情的手势,几秒钟后,她就乖乖站在走廊上了。
“昨天没来?”
“不舒服。”
“可是你爸爸可是说,你昨天可是压根不在家。”
又来了。她想,为这似反驳似强调或是下意识的口头禅感到好笑。不过她的处境一点不好笑,她忘记了昨天老爸串休,不留神犯了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却还是若无其事的:“……去玩了。”
“什么?岂有此理。作为学生,本职工作是什么?就是学习!学,就好好学,玩,就好好……”
她抬起头,饶有兴味的等着下一句。
老班的眼睛转转,咂吧着这话不大对劲,改口:“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千钧一发的时候,临阵磨枪的时候啊,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她明白老班是为她的将来,可是她根本不想将来,或者说,她不知道会不会有她的将来,那是什么样子的将来。
“学习是苦的,”老班的话听来很刺耳,但很现实,连他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别人把弦绷得紧紧的,你再不抓紧,就落后了!”
“谁说学习非要是苦的呢。”她接话,并没有特意调小声音。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老班的声音颤颤的,作着最后的努力:“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
“……回头是岸啦。”她再接。
“你怎么就这么死不悔改!”桌上的水杯被震得乱颤,可巧上课铃响了,“你先给我回班里去。”老班夹起书。
按照她的理解,那两字“给我”完全可以缩在一起,合成一个近似“滚”的音,而这样仿佛更符合老班此刻的心情和表情。
于是她扬扬头,眼神飘忽,就这么回了班,路过他的班级,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的,翻着一本英汉词典。
他果真什么事都没有。
晚上给他发短信,他没有回,她也很知趣的没有再烦他。
三天后她收到回信:
同学,我的老师说我大有前途^_^,爸妈很体贴,给我请了三个家教,以后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备战中考,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去背单词了。
她慢慢删掉了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的删。他不关心她的事,就像不关心一切与考试无关的事一样。他在妥协。不,不该这样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反抗,他安于如此的生活。一个幸运的人。
那些说过的话,都已忘记了。她在灯下抄着一首首诗,背大段大段的文学常识,分析着杜甫的忧伤,艾青的忧伤,朱自清的忧伤。
只除了自己的忧伤。
然而她还是期盼着毕业,他们能够重拾默契,周末还是安安静静的去林子看一会儿书,听一会儿鸟叫。而现在,也许他和老班都是对的,我们都要努力。
第三次模拟考,她排31,他是第三。
她忍不住给他发了短信,发了很多,他一条也没有回。
她比以往更冷漠了些,老班的眼里却充斥了越来越多的欣慰。“不错嘛,就要这个样子。”他笑眯眯地说。
她打手机给他,在中考前两个星期。手机那端传来正统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欠费停机……”后面是一串她不懂的英文。
她把手机摔进床里,捧起安妮。桌上是他的白色帽子。她抱着咖啡奶茶。耳机里,Jay的《断了的弦》一遍遍地放。
考前一周,她去他班里,一句话也不说,把他的帽子撂在他的书桌上,转身出门。
他迟疑一下,还是放下英语书,跟了出来。
依旧的公园,依旧的灼热阳光。走了许久,沉默许久,他说你知道的,要考试了。
嗯。她点点头。
“你等等。”他说,跑开。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杯奶茶,一杯香芋,一杯原味。
“你都不记得我喝什么味么。”很轻的叹息。
“什么?”
“我说,”她抬头直视阳光,阳光会蒸发掉些什么。“你不是该回去复习了吗?”
“是啊。”他的步子停了。
“你……不看安妮了吧。”
“什么课外书都不看啦,”他扇扇帽子,很自豪地自嘲着。
“你的手机欠费了?”
“临近考试,开手机干什么,整天背书犹恐不及那。”他说话还是很彬彬然,看来很满足的样子:“好了,总算回请过你了,我回学校啦。”
“……好。”
他的影子很仓促很抓紧地奔向了夕阳。
原来奶茶,帽子,只是他勉强的一件任务,任务结束,就是结束。
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掺杂进来。
回家路上,耳机调最大声,好巧,依旧是那首《一路向北》,她还是面无表情,一如相识那天。
塞一把秀逗糖果在嘴里,酸酸的味道。忍住不吐掉,忍不住的是满脸的泪水。
乌鸦慢些叫,树叶别再摇。
中考结束,到海的百川终于化成溪流重又溜走,昔日的同学一朝之间失散了联系。
包括他。
他是全校最高分,她是第五十九。
终点到了,没有谁还有理由赖着不走。
暑假。他销声匿迹已久,据说正在猛啃高中课本,忙的不亦乐乎。
她却闲散地看了一整个暑假的书,听了一整个暑假的mp3.每天在夕阳下,喝咖啡奶茶,仿佛漫长的时间,未能改变了她的一丝一毫。
只是,她每月依旧交二十元的月租,即使那手机的默然,甚于她,甚于她沉寂的记忆。
由始而终 沉默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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