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命

  
母亲，我写给你。在凯风拂过你的第四个本命之年。
  
  
  
  
  
瑞兔素洁的毛羽，无声无息地掠过南方，抖落了一地纷繁大雪。厚积的雪堆埋藏着早春带笑的新种。蓓蕾浸润祈望，在静默酝酿。天外漏光自云缺处大束泻下，瀑成一大片携晕的光带，随云缓然漂泊游移。北纬三九度的思念绵长久远，饮一罍酣醇薄酒，你默然垂望黑瓦白墙的故里，水洗过木板地的老屋里，啁哳着留声机，摇晃着旧电影桥段，无声黑白。阿婆捧一束长香，清心下拜，念珠盘数不尽，缭绕弥漫自有须弥之巅的好风吹散。无名指金戒叩在减色的唐三彩上，似马非马的牲畜驼着一缕童真纯笑远走不回，形影汩没于记忆的烟浪。韶华如水，直径一十二年的轮盘萦转四周，便是骐骥过隙的四十八个年头。浮尘野马，世事纷扰，母亲，你不过是时代更迭里不经的一瞬，眉睫交错间就湮没，了无痕息。而那千年之后，竟日月不改。倏窅踏过，依然春秋冬夏。
  
  
  
  
人世何尝不如此。那便做一介微尘好了。素雨流泉，毒肠鸩血，都甘之如饴，喜乐哀愁都命定始终。来了便接受，去了则安送。重叠的命迹，彼此扶持走过，相对微笑，便不枉此生。闲暇时，我常常怀想。你故去年华里，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那交接的狭缝时代，田埂阡陌里纵横的经纬，泛黄褶皱的老课本与笔记，私塾里琅琅诵书声，日影下跳皮筋、捕虫鸟挥洒的汗以及随风飘摆的发丝，私藏红木衣柜角落的糖果罐子，罚抄老三篇时红肿的手心…… 来日你都说与我听好吗。我渴望知悉你理智从容下掩藏的过往。一分一毫，我想为你撰写描摹。经书日月，粉黛春秋。
  
  
  
  
母亲，我从初生于世，你便给我一片蔚然荫蔽，临水照镜，熏风流丽，免我凄风苦雨。晃动安谧的无数个每当，你是我心底葱茏茂然的巨树。每当坎坷灾劫降下，有你为我驻守城池。长夜未尽，你是邃黯里我仅剩的微光。如同沧海迷航之外一盏孤孑灯塔，穿越潮生礁触的险澳，以繁灿光影喻我前航。诘屈聱牙的生命经卷，你携起我贞稚的手，带我抚察岁月雕镂琢刻而成的密衍纹路，嗷嘈叠错的韵致出口成诵，你唇齿清朗，嫣兮巧笑，笑里藏一束明慧之光。这千落苍滚红尘望断，缘循置转，清浊与辨，你绕梁三日的淙泠清绝，在流景如梭的时水里，荇影沉迭，涟声素冽，为我解惑，证道，大昧，起行。你是我的坚实凛凉的铠卫，以最执筑的百炼之钢挡去铮枞杀伐的斧钺剑戟。你是我水做的百衲衣，散风襟，隐霜气，纳雨袭，将成百转千回的绕指柔裳，蕴蓄核心。浪影沧桑燃了饱食世情的焰火，你携我隔岸远观。指点之间，理与情的甘流洇润心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你坚守一生的箴誓，留赠于我，并使我奉若神明。
  
  
  
  
春风皴裂唇角，夏雨打湿眼瞳，秋叶划破肌肤，冬雪也上白头。四季围攻你花镜里的清嘉容颜，而我眼中的你，却恒常青葱，从不会苍然老去。不论何时，我始终是你膝下儿女，是你严求而宠溺的孩子，以最虔诚的心盏，承装你的一切慈瑞安祥的醇美清酒。母亲，你观望我每一道生命泉流一路奔涌汇聚。那些平顺的直流、摇晃的浪影、歧出的漩涡，你都悉知悉见，了然指掌。匿去矫饰，拆穿厚重的礼貌，点滴构建对世界与人生的认知、迅速积累蕴藏与城府的路途中，有你清泠神光与温热手心相随。在我来不及琳琅摆放出最优雅的呈现时就已经远远伫立，在我铺开心绪未及收敛时就已觉察。母亲，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看尽我隐于身后的卑微，恐惧，怯懦，与失措张皇。也默默支持，在我拾顿狼籍，坚强且优雅地站立起时，满意地颔首微笑。
  
  
  
  
  
幼时的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是阒静幽深的夜，葱密邃惧的森木。罡风凛冽里，我得知母亲你去世的消息，旁摩亲人黯然沉痛的泪眼。就这般离世，原委随韶时暗淡，不甚明了。可依旧清楚记得午夜梦醒时分。倏然坐起时湿了衬里的满面泪流。冷月皎皎，透过明窗疏疏朗朗泻了一地。珠帘勾着屋外婆娑树影，风下招摇。彼时的幼童陡然翻身下床，不顾泪自倾洒，不觉地板冰凉，不念明月地上霜，惊惶地奔至你的睡屋。那短短的一段路，竟也兀自漫长，长到天荒。终于，他目见你安稳的睡态，唇角犹残温柔的笑。双脚倏忽无力，委顿墙边，双手触及地板的冷冽，却感到剧烈心跳在缓缓平复。他忽然觉得暖流如注，磅礴涌进心海，摇曳里听见潮生温澜。脑海里唯一浪涌的念头。母亲还在。真好。
  
  
  
  
  
前日从葬礼回来，在疏星的夜里，你挽着我的臂走回来路。不由得挺直腰身，目溢苍穹，满心怀想浮光璀璨的未来。今后的风雨，由我为你从容拂去。命里扬帆安宁前航，再大的浪，我让它为你而歌。
  
  
  
  
  
我想为你织一片经锦。而当针脚疏密落定，才发觉不过一匹凡布罢了，却融染着我暗红的心。恍然间，我想轻轻问你。母亲，你有没有想过靠岸的暂憩。择一处优雅风景。暮风摇荡，晚景流光，远处换日线的夕照洒下暗红昏辉。沙滩。梧桐。椰树。潮涌。奔跑的孩子。安稳厚实的肩膀，身旁有女子温然的笑。我真的想。未来。如今。过往。都这般安宁美好。
  
  
  
  
而你，在摇椅上。
  
与我的父共同呼吸一片蔚碧的澜光。  
  
  
  
  
  
  
  
  
  
  
  
  
{  终。 }  
  
  
  
  
新年佳节的祝福送给我的母亲。
  
以及所有读过的人。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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